四十岁的林暮雨站在窗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玻璃上未干的雨痕。窗外是深秋的冷雨,细密地斜织着,把整座城市浸得发潮,连空气里都飘着股洗不净的土腥气。这味道总能勾出些沉在记忆底层的东西,像被水泡胀的棉絮,堵得人胸口发闷。
他低头看了眼手腕上的表,指针刚跳过下午三点。湿腻的天气里,精神总有些恍惚,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回玻璃上的雨痕——那些蜿蜒的水线,像极了三十年前那个同样下雨的午后,何楚城家窗台上爬着的蜗牛留下的银亮轨迹。
那年他五岁,刚过了生日没多久。
记忆里的天总是阴的,尤其是父亲走后的那段日子。林暮雨记得父亲倒在雨地里的样子,碎玻璃混着血,在灰蒙蒙的光线下闪着锋利的光。大人们说父亲是帮邻居搬仓库里的玻璃,雨天路滑,脚下一绊,整扇厚重的玻璃就压了下来。可他不懂这些,只知道那个会把他架在脖子上、用胡茬扎他脸蛋的男人,再也不会笑着叫他“小雨”了。
母亲何春霞在父亲头七刚过就收拾了行李,红着眼睛摸他的头,说要去很远的地方挣钱。他拉着母亲的衣角哭,嗓子都哑了,母亲却掰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车站。后来他才知道,母亲不是去挣钱,是跟着一个南方来的男人走了,去了一个他听都没听过的城市,成了别人的妻子。
于是,五岁的林暮雨成了没人要的孩子。奶奶年纪大了,一身的病,连自己都顾不过来;父亲那边的亲戚们七嘴八舌,说他是“丧门星”,克死了爹,又逼走了娘,没人愿意接这个烫手山芋。最后还是居委会的王大妈打了好几个电话,才联系上了何春霞的弟弟,那个据说在邻市当警察的男人——何楚城。
第一次见到何楚城,就是在那个下雨的午后。
林暮雨被王大妈牵着,站在一栋旧居民楼的单元门口。楼很老,墙皮掉了大半,露出里面斑驳的红砖,楼梯扶手锈得厉害,一碰就能蹭下一手的红粉末。雨下得不小,敲打在头顶的铁皮雨棚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震得他耳朵嗡嗡疼。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是父亲留下的旧衣服改的,袖口磨破了边,露出细细的手腕。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布包,里面是他仅有的几件换洗衣物,还有父亲生前给他买的、缺了只耳朵的布老虎。他低着头,盯着自己沾满泥点的解放鞋尖,脚趾蜷缩着,能感觉到王大妈手心的温度透过粗糙的布料传来,却暖不了心里的慌。
“来了来了!” 楼梯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一阵钥匙串碰撞的哗啦声,还有男人粗声粗气的喊。
林暮雨的心跳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下意识地往王大妈身后缩了缩,只敢露出半只眼睛。
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楼梯拐角,逆着光,看不清脸,只能看到宽宽的肩膀把楼道堵得满满当当。那人走得急,带起一阵风,混杂着烟草味和汗水的味道,还有点淡淡的消毒水味,像医院里的味道,又不太像。
“王大妈,让您久等了!” 男人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刚出完警,一身汗,回去冲了个澡,耽误了点时间。”
王大妈连忙摆手:“不碍事不碍事,何警官辛苦。这就是暮雨,他爸妈的事……唉,你多担待。”
男人这才低下头,看向躲在王大妈身后的林暮雨。
林暮雨也终于看清了他的脸。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大概是经常在外跑的缘故,眼角有几道浅浅的纹路,鼻子高挺,嘴唇很厚,下巴上冒出些青色的胡茬,看着有点凶。他穿着件灰色的旧T恤,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上面有块明显的疤痕,像条扭曲的小蛇。最显眼的是他的眼睛,很亮,带着股直来直去的劲儿,看得林暮雨心里发毛,赶紧又把头低了下去。
这就是何楚城,他的舅舅。母亲偶尔提起过,说弟弟是个愣头青,脾气躁,但心肠热。可在林暮雨眼里,这个男人身上的“凶”气,比“热”气要多得多。
“嗯。” 何楚城应了一声,声音不高,却带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挠了挠头,似乎有点不知所措,视线在林暮雨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他攥得发白的手指上,“进来吧,外面雨大。”
说完,他转身往楼上走,脚步依旧沉重,每一步都让楼梯发出“吱呀”的呻吟。王大妈推了推林暮雨的后背:“去吧小雨,以后就跟你舅舅好好过。”
林暮雨迟疑着,挪不动脚。他怕这个陌生的男人,怕这个陌生的地方,更怕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一个地方能让他觉得安全。
“快点啊,小子。” 何楚城已经走到了二楼的平台,回头看了他一眼,眉头微微皱着,语气算不上温和,但也没什么不耐烦。
王大妈把他往前送了送,低声说:“听话,何警官是好人。”
林暮雨咬着嘴唇,小步小步地跟上。楼梯很陡,他走得摇摇晃晃,眼睛死死盯着前面何楚城的脚后跟,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摔下去。何楚城似乎察觉到了,脚步放慢了些,却没回头,只是把手里的钥匙串晃得更响了些,像是在给他引路。
何楚城的家在三楼,一打开门,一股混杂着泡面味和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林暮雨站在门口,不敢进去。屋子不大,一室一厅,客厅里摆着个掉漆的旧沙发,上面扔着件皱巴巴的警服外套,袖口沾着点不明污渍。茶几上堆着几个空啤酒罐,还有半包没吃完的花生,烟灰缸里塞满了烟蒂,已经溢了出来。墙上贴着一张泛黄的奖状,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旁边还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吉他。
这地方和他以前的家完全不一样。以前的家虽然不富裕,但母亲总是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窗台上摆着几盆指甲花,墙上贴着他画的画。可这里,乱得像个没人管的仓库。
“随便坐。” 何楚城把钥匙扔在茶几上,发出“哐当”一声响,吓得林暮雨一哆嗦。他走到饮水机旁,接了杯凉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杯,然后抹了把嘴,看着还站在门口的林暮雨,“杵那儿干啥?进来啊,鞋不用脱。”
林暮雨这才小心翼翼地迈进门,脚下的地板是深色的,有些地方磨得发亮,能隐约照出他小小的影子。他走到沙发边,不敢坐,只是挨着沙发腿站着,手里的布包抱得更紧了。
何楚城似乎也意识到了气氛的尴尬,他搓了搓手,在屋里转了两圈,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最后,他从电视柜下面翻出一袋饼干,扔到林暮雨面前的茶几上:“饿了吧?先垫垫。”
饼干袋“啪”地一声落在花生壳旁边,林暮雨没动,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何楚城啧了一声,似乎有点无奈。他走到林暮雨面前,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视线和他平齐。这一蹲,林暮雨才发现他的T恤领口破了个小洞,露出一点锁骨。
“我叫何楚城,是你舅舅。” 他的声音放低了些,带着点刻意的柔和,但听着还是有点生硬,“以后你就住这儿,听见没?”
林暮雨没说话,长长的睫毛垂着,像两把小扇子,遮住了眼睛里的情绪。
“跟你说话呢,小子。” 何楚城伸出手,想摸摸他的头,可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而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的手掌很大,带着常年握枪和手铐留下的茧子,拍在林暮雨瘦弱的肩膀上,有点疼。
林暮雨还是没吭声,只是肩膀微微抖了一下。
何楚城叹了口气,站起身:“行吧,你先自己待会儿,我去做饭。”
他转身进了厨房,不一会儿,里面就传来了叮叮当当的声响,像是锅碗瓢盆在打架。林暮雨偷偷抬起头,看着厨房门口那个晃动的高大身影,心里七上八下的。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也不知道这个看起来很凶的舅舅会不会喜欢他。
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户,发出沙沙的声响。客厅里很安静,只有厨房里传来的动静,还有墙上那只老式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林暮雨慢慢松开紧抱布包的手,从里面摸出那个缺了耳朵的布老虎,把它紧紧贴在脸颊上。布老虎身上有股淡淡的太阳味,是以前母亲晒过的味道。
他想起母亲走的那天,也是这样一个阴雨天。她蹲下来,对他说:“小雨乖,妈妈会回来接你的。” 可他等了好久,等到父亲的坟头长了草,等到邻居家的小猫生了崽,母亲也没回来。
现在,他又被送到了另一个陌生人身边。
“哐当!” 厨房里传来一声巨响,像是盘子掉在了地上。紧接着是何楚城低低的咒骂声。
林暮雨吓得一哆嗦,赶紧把布老虎藏回布包里,重新低下头,心脏“怦怦”地跳,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过了一会儿,何楚城从厨房探出头,脸上沾了点面粉,眉头皱得紧紧的,看见林暮雨还站在原地,愣了一下,随即有点不自然地说:“那啥……锅铲掉了,没事。”
林暮雨没反应,只是把脸埋得更低了。
何楚城挠了挠头,缩回厨房,嘴里不知道嘟囔着什么。林暮雨能听到他在里面翻箱倒柜,偶尔还会撞到什么东西,发出沉闷的响声。这个看起来无所不能的警察叔叔,好像连做饭都搞不定。
不知过了多久,何楚城端着两碗面从厨房出来,重重地放在茶几上。一碗面里卧着两个荷包蛋,黄澄澄的,看起来很诱人;另一碗则简单些,只有几根青菜和一点酱油。
“过来吃饭。” 何楚城把那碗有荷包蛋的推到林暮雨面前,自己拿起另一碗,呼噜呼噜吃了起来,吃得满头大汗,时不时还吸溜一声。
林暮雨犹豫了半天,才慢慢挪到茶几边,小心翼翼地爬上沙发的一角,坐得笔直。他拿起筷子,看着碗里的荷包蛋,没敢动。
“吃啊,凉了就不好吃了。” 何楚城抬起头,嘴里还塞着面条,说话有点含糊,“我知道你爸……唉,以后跟我混,饿不着你。”
他的语气还是大大咧咧的,带着点糙劲儿,可林暮雨却从那话语里,听出了一丝笨拙的温柔。他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终于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鸡蛋很嫩,带着点淡淡的盐味,是他这阵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他吃得很慢,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何楚城在偷偷看他,见他吃了,嘴角似乎往上扬了一下,虽然很快就消失了。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光线暗了下来。何楚城吃完面,把碗一推,起身去开灯。昏黄的灯泡“啪”地亮起来,把整个屋子照得暖融融的。林暮雨看着墙上跳动的光影,忽然觉得,这个乱糟糟的地方,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何楚城走到他身边,看了看他几乎没怎么动的面条,又看了看他面前吃得干干净净的荷包蛋,没说话,只是拿起他的碗,把自己碗里剩下的几根青菜夹了过去。
“多吃点蔬菜。”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吓着他。
林暮雨抬起头,正好对上何楚城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凶”气,反而带着点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像雨后天晴时,云层里透出的一点点光。
他低下头,把青菜和面条一起扒进嘴里,这一次,吃得快了些。
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厨房的水龙头在滴水,何楚城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拿出一支烟,想了想,又塞了回去,改成从口袋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糖纸,剥开一颗水果糖,递到林暮雨面前。
“吃吗?橘子味的。”
林暮雨看着那颗裹着透明糖纸的糖,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微光。他迟疑了一下,伸出小小的手,接了过来。糖有点黏手,放在嘴里,甜甜的橘子味在舌尖散开,冲淡了之前所有的不安和害怕。
他偷偷抬眼看了看何楚城,那个男人正靠在沙发上,仰头看着天花板,眉头舒展着,侧脸的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柔和了些。窗外的雨已经停了,偶尔有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林暮雨含着糖,靠在沙发背上,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布包,心里忽然觉得,或许,在这里待下去,也不是那么难。
那年五岁的林暮雨不会知道,那个雨天的初见,只是他和何楚城纠缠半生的开始。往后的日子里,有争吵,有冷战,有彼此伤害的锋利,也有藏在粗粝外表下的、笨拙而深沉的温暖,像埋在泥土里的种子,在一次次的风雨里,悄悄发了芽。
而这一切,都从那碗卧着荷包蛋的面,和那颗橘子味的糖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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