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的,敲在书店的窗玻璃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林暮雨趴在办公桌上打盹,梦里全是消毒水的味道,还有何楚城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地冲他瞪眼的样子。
他猛地睁开眼,额头上沁出一层薄汗。桌上的日历显示,距离何楚城那次受伤,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可每次想起那个瞬间,心脏还是会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喘不过气。
从母亲所在的城市回来后,林暮雨像是变了个人。
他不再上课发呆,也不再躲在角落里沉默。每天天不亮就爬起来背书,放学回家先把作业写完,再帮何楚城把脏衣服扔进洗衣机,做完晚饭才坐在灯下刷题。他的课本被翻得卷了边,笔记本上记得密密麻麻,连老师都惊讶于他的变化,在家长会上特意表扬:“林暮雨同学进步很大,值得全班学习。”
何楚城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脸颊和厚厚的黑眼圈,不止一次皱着眉头说:“别这么拼,累坏了身子。” 林暮雨总是点点头,转身又钻进了书本里。
他心里憋着一股劲。他想快点长大,想快点有能力,想让何楚城不用那么辛苦,想让这个乱糟糟的家,因为他的存在而变得安稳一点。
苏小东被他带动着,也收敛了不少野性。虽然还是爱打打闹闹,但至少会把作业写完,考试成绩从下游慢慢爬到了中游。他爹摸着后脑勺,笑着对何楚城说:“还是你家小雨有本事,把我家那混小子带正了。”
何楚城嘴上说着“小孩子瞎玩”,心里却比谁都得意。他会把林暮雨的奖状小心翼翼地贴在墙上,和他自己的立功奖状并排摆着,逢人就指着说:“看,我外甥,学霸。”
时间像指间的沙,簌簌地往下掉。林暮雨从那个瘦小的男孩长成了半大的少年,声音开始变粗,个子窜得比同龄人都高,站在何楚城身边,已经能到他肩膀了。何楚城也迈入了三十五岁,眼角的皱纹深了些,胡茬长得更快了,只是那股子糙劲,一点没减。
变化是从邻居们的热情开始的。
宋嫂第一个张罗起来,拉着何楚城的胳膊说:“楚城啊,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成个家了。我娘家有个侄女,人老实,会过日子,要不要见见?”
何楚城挠着头,嘿嘿笑着摆手:“不急不急,小雨还小,等他再大点。”
可“不急”挡不住热心人。单位的同事,以前的战友,甚至是办案时认识的社区大妈,都开始给何楚城介绍对象。今天说这个姑娘温柔,明天说那个寡妇带个孩子不嫌弃他忙,电话一个接一个,把何楚城烦得直躲。
他有时会把这些事当笑话讲给林暮雨听。“今天王姐又给我介绍个,说是小学老师,教数学的,说话跟打机关枪似的。” 他边说边比划,逗得林暮雨直笑。
可笑着笑着,林暮雨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有点疼,有点闷。他不敢细想那是什么情绪,只能低下头,假装去看手里的习题册。
他怕。怕何楚城真的娶了媳妇,怕家里多了个陌生的女人,怕那女人会嫌弃他是个拖油瓶,怕何楚城的注意力会被分走,怕这个好不容易才有点温度的家,会变得不像家。
这些念头像藤蔓,在他心里悄悄滋长,缠绕得越来越紧。他开始更沉默,学习更拼命,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抓住点什么。
初中毕业,林暮雨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何楚城乐得请了宋嫂和苏小东一家吃饭,在小饭馆里,他喝得满脸通红,拍着林暮雨的肩膀说:“好小子,有出息!以后上大学,读研究生,给你舅舅长脸!”
林暮雨看着他眼里的光,用力点了点头。
高中的学业更重了,林暮雨住在学校宿舍,只有周末才回家。每次回去,他都会把何楚城一周的脏衣服洗干净,把屋子收拾利落,再做顿像样的饭菜。何楚城还是那么忙,有时周末都见不着人影,只在桌上留张字条:“小雨,钱在抽屉里,自己买好吃的。”
高二那年冬天,格外冷。林暮雨正在教室里复习,准备第二天的期末考试,忽然接到了宋嫂的电话。
电话里,宋嫂的声音带着哭腔:“小雨,你快回来!你舅舅……你舅舅出事了!”
林暮雨的脑子“嗡”的一声,手里的笔“啪”地掉在地上。“宋嫂,我舅舅怎么了?”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刚才队里来电话,说你舅舅抓小偷的时候,被捅了几刀,现在在市医院抢救呢!你快回来啊!”
挂了电话,林暮雨浑身的血都像冻住了。他眼前一片发黑,耳边全是嗡嗡的响声,宋嫂的话在脑子里反复回荡——“被捅了几刀”“抢救”。
他想起父亲倒在雨地里的样子,想起那片刺目的红。
“我要回去。” 他猛地站起来,抓起书包就往外跑。
班主任拦住他:“林暮雨,你去哪?明天就考试了!”
“我舅舅出事了!”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我要去医院!”
班主任愣了一下,看着他通红的眼睛,叹了口气:“我给你批假,路上小心点。”
林暮雨冲出教室,一路狂奔。冬天的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他却感觉不到疼。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再快点,去见何楚城。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医院的,只记得冲进急诊室时,看到宋嫂正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抹眼泪,何楚城的几个同事站在旁边,脸色都很凝重。
“宋姨,我舅舅呢?” 他抓住宋嫂的胳膊,手劲大得吓人。
“刚从抢救室出来,医生说……说没伤及要害,就是失血有点多,得住院观察。” 宋嫂拉着他的手,“别怕,没事了,你舅舅命硬。”
林暮雨这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在抖,牙齿咬得咯咯响。他走到病房门口,透过门上的小窗户往里看。
何楚城躺在病床上,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干裂,胸口缠着厚厚的纱布,上面隐约能看到深色的血迹。他睡着了,眉头却紧紧皱着,像是在梦里还在跟谁较劲。
林暮雨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他想进去,脚却像灌了铅,怎么也迈不动。他怕看到那伤口,怕看到何楚城虚弱的样子,怕这一切都是真的。
一个穿着警服的叔叔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何队的外甥吧?别担心,医生说问题不大,养几个月就好了。何队进手术室前还念叨,说明天你考试,千万别告诉你,怕影响你,何队这边又没其他亲人在,不得已让宋嫂通知了你。”
林暮雨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又酸又涩。这个傻子,都伤成这样了,还想着他的考试。
他在病房外站了很久,直到护士出来说病人醒了,让家属进去,他才慢慢推开门。
听到动静,何楚城睁开眼,看到是他,愣了一下,随即眉头就拧了起来:“你怎么来了?谁让你来的?明天不考试吗?” 他的声音很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
“舅舅……” 林暮雨走到床边,看着他胸口的纱布,眼泪又掉了下来。
“哭什么哭?” 何楚城瞪了他一眼,“我没事!小伤!你赶紧回去,明天好好考试,听见没?”
“我不回去!” 林暮雨梗着脖子,“我要在这照顾你。”
“照顾个屁!” 何楚城想坐起来,一动就牵扯到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我有同事呢,轮得着你?你现在最重要的是考试!考不好,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不管!” 林暮雨固执地站着,“我不考了。”
“你敢!” 何楚城的声音陡然拔高,胸口剧烈起伏着,“林暮雨,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因为我耽误考试,我……我就不认你这个外甥!”
他的眼睛里满是怒火,可林暮雨却看到,那怒火底下,藏着深深的后怕和疼惜。
“舅舅……”
“滚回去!” 何楚城抓起旁边的枕头,想扔过去,却没力气,枕头掉在了地上,“现在就滚!别在这烦我!”
林暮雨看着他苍白的脸,看着他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的嘴唇,知道他是认真的。这个男人,一辈子要强,就算躺在病床上,也不愿意让他的事耽误自己。
他蹲下身,捡起地上的枕头,轻轻放在床头。“舅舅,你好好休息。”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浓浓的鼻音,“我……我明天考完试就来。”
何楚城没说话,闭上眼睛,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林暮雨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出病房。走廊里的灯光惨白,照得他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像个孤独的叹号。
他没有回学校,而是在医院附近找了个24小时营业的快餐店,点了一杯热牛奶,坐在靠窗的位置,翻开了课本。可那些熟悉的公式和单词,在他眼里全都变成了模糊的一团。
他看着窗外的夜色,脑子里全是何楚城的样子。那个会把肉包子塞给他的何楚城,那个会在他发烧时背着他跑医院的何楚城,那个会在山顶抱着他说“舅舅都在”的何楚城,此刻正躺在病床上,承受着疼痛。
而他,却只能坐在这里,等着明天的考试。
后半夜,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梦里又是消毒水的味道。
第二天一早,林暮雨洗了把脸,走进了考场。拿到试卷的那一刻,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笔尖落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可他的心思,却总也集中不起来。
他想起何楚城胸口的纱布,想起他虚弱的声音,想起他瞪着眼睛让他滚回来考试的样子。
那些未说出口的担心,那些藏在心底的恐慌,那些不敢承认的依赖,全都化作了笔尖的力量。他要考好,要让何楚城放心,要让他知道,自己没有白疼这个外甥。
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时,林暮雨第一个冲出考场,一路狂奔,奔向医院。
病房里,何楚城正靠在床头,由同事喂着喝粥。看到林暮雨跑进来,他眼睛一亮,随即又板起脸:“考得怎么样?”
林暮雨走到床边,看着他精神好了些的脸,笑了笑:“还行,应该能进前三。”
“臭小子,跟谁学的这么自大。” 何楚城嘴上骂着,嘴角却忍不住往上扬。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何楚城的脸上,给他苍白的皮肤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光。林暮雨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他一口一口地喝粥,心里忽然变得无比踏实。
他知道,不管以后会遇到什么,只要身边有这个糙汉子在,他就什么都不怕。
四十岁的林暮雨揉了揉眼睛,把新到的书整理好。窗外的雨停了,露出一点点放晴的天。他拿起手机,给苏小东打了个电话。
“喂,小东,干啥呢?” 他的语气带着点低哑。
电话那头传来苏小东厚重的应答声:“刚送孩子上学,咋啦,小雨?”
“我想我舅了,你明天能不能陪我看看他。”
“行”苏小东顿了顿,“这么多年了,你还过不去吗”
“过不去的”林暮雨心里默默地回答,挂断了电话,他顺着窗外望去,街角的马路上一个身着警服的大叔正挽着妻子的手,走向家的方向
有些情绪,或许一辈子都没机会说出口,但那些藏在试卷上的努力,那些奔跑到医院的脚步,那些病床前的陪伴,早已把一切都说得明明白白。
就像何楚城从未说过“我爱你”,却用半辈子的时光,为他撑起了一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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