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立图书馆古籍修复部内,时间仿佛被浸泡在陈旧纸张和干燥墨香里,流淌得格外缓慢。尘埃在从高窗斜射而入的几道光柱中无声翻滚,像无数微小的生命在演绎宇宙生灭。甄宓与“弈者”相对而立,中间隔着一张饱经风霜的红木长案,案上摊开着一本纸页泛黄、字迹斑驳的《永乐大典》残卷。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不是空洞的,而是充满了未出口的诘问与等待被揭开的沉重。
“这个地方,”最终还是“弈者”——那位身着熨帖深色中山装、气质儒雅却自带不容置疑威仪的中年男人率先打破了寂静。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沉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慨叹,在这安静的空间里异常清晰,“是你母亲林晚生前最常流连,也最为钟爱的地方。她说,只有在这里,面对着跨越数百年的智慧与时光,才能感觉到自身的渺小与……使命的传承。”
甄宓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像被针尖刺中。母亲的名字,林晚,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如此清晰地在他面前提起了。那温柔而坚韧的面容,那个雨夜模糊的告别,瞬间冲破了记忆的闸门。但他面上依旧平静无波,只是搭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紧,泄露了内心的波澜。他没有接话,像最耐心的猎手,等待着对方继续撕开层层包裹的伪装。
男人——程怀信,并不意外他的沉默。他抬手,指腹极其轻柔地拂过案上那本残卷的边缘,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仿佛在触摸一段不容忘却的岁月与某个逝去的灵魂。“我姓程,程怀信。很多年前,在你母亲……遭遇那场所谓的‘意外’之前,我曾是她在那个特殊部门里的直属上级,也是她可以托付后背、最信任的搭档,没有之一。”
程怀信。这个名字,甄宓有印象。母亲偶尔在深夜对着窗外沉思时,会无意识地写下这个名字,笔画间带着复杂的情绪。
“你母亲,代号‘青鸟’,是她那个时代最顶尖、嗅觉最敏锐的情报分析员与密码破译专家。她的‘意外’身亡,从来就不是意外。” 程怀信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刀,直直地看向甄宓,那目光仿佛要穿透皮囊,直视他灵魂深处,“她是因为破译了一组关键密码,触及了一个庞大跨国利益集团——我们内部称之为‘暗网’——的核心秘密与人员名单,才被无情灭口。这个‘暗网’,它不像传统的犯罪组织,它更像一个无形的巨大寄生系统,渗透的范围之广,层级之高,远超普通人的想象。它不仅盘踞在跨国金融、能源、生物科技等领域,其触角也深深扎入了包括你后来所在组织内部,包括……闫聿帝国那看似铁板一块的核心层,甚至可能……指向我们内部更高层面的某些人。”
甄宓的心脏缓缓沉了下去,像坠入冰窟。一些散落的、困扰他许久的碎片开始在他脑海中疯狂拼凑——三年前任务中那些不合常理的阻力,组织内部某些含糊其辞的指令,闫聿身边偶尔流露出的、与明面生意截然不同的隐秘气息……原来,线索早已埋下。
“三年前,你以‘归零’身份接手的最后一个S级任务,表面上是深入调查闫聿帝国的灰色地带与潜在威胁,实则是我动用残存且必须极度谨慎的权限,为你精心铺设的一条暗线。” 程怀信的语气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沉重与疲惫,那是一个背负了太多秘密与牺牲的人才会有的语调,“我希望你能凭借你的能力、你的位置,找到‘暗网’与闫聿势力深度勾结,以及其究竟渗透我们内部到何种程度的确凿证据。你做得很好,甚至超出了我的预期,好到引起了‘暗网’高层的极大警觉。他们意识到你是一个巨大的威胁,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清除你,而方式,就是利用你和闫聿之间那时微妙、紧张、充满试探与吸引的关系,精心策划了一场足以以假乱真的‘背叛’。”
“码头那晚,真正的杀局并非完全针对闫聿,更是针对你,一场一石二鸟的毒计。叛徒赵铭是‘暗网’早已埋下并准备牺牲的钉子,而那个组织要求你务必救出的关键证人,本身就是‘暗网’抛出的、用来取信于你并将你引入必死之地的诱饵。他们算准了闫聿在亲眼‘见证’你的‘背叛’后,会因狂怒与失望而失去部分判断力,无暇深究细节;他们也算准了你会为了完成任务、获取关键证据,同时也为了在那复杂局面中寻求一线生机而不得不踏入他们布下的陷阱。那晚的第三方势力,表面是黑吃黑,实则是‘暗网’派出的、确保你必须死亡的执行者。” 他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看向甄宓,“若非那个叫白晔的年轻人意外将你从河中救起,若非闫聿……”
程怀信的声音在这里有了一个明显的停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意味说道:“……动用了连我都感到惊讶的、近乎偏执的力量,硬生生从死神手里保下了你昏迷的性命,并将你彻底隐藏起来,隔绝了所有内外界的探查,你早已是一具沉在河底的枯骨。这三年,你活在闫聿打造的精密囚笼里,但从另一个角度看,那也是一个……隔绝了外界所有致命风刀霜剑的保护罩。”
“闫聿保下我,” 甄宓终于开口,声音冷冽得像冰泉击石,“是因为他当时并不知道全部真相,被蒙在鼓里?还是因为他本身也深陷其中,别有图谋?”
“这就是整个谜局最核心、最扑朔迷离的关键所在。” 程怀信深深地看着他,目光如炬,“闫聿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极其复杂矛盾。我掌握的有限情报显示,他的帝国早期扩张,很可能与‘暗网’存在过某种程度上的合作或资源交换。但在你‘背叛’事件之后,他可能察觉到了异常,或者说,你的存在,你的‘濒死’,触动了他某些……我们外人无法理解、但对他而言绝对不容触碰的底线。这三年来,他一边将你藏匿得滴水不漏,一边以近乎残酷的雷霆手段清洗内部,那些被清除的,明面上是叛徒和对你有直接威胁的人,暗地里,根据我的侧面调查,其中不乏‘暗网’安插或收买的爪牙。他像是在编织一个巨大的、冰冷的茧,既困住了你,似乎……也在以一种极端且独裁的方式,对抗着来自‘暗网’的压力,甚至是在……清算。”
“而我父亲呢?” 甄宓问出了他心头最沉重的问题,声音依旧平稳,但细听之下带着一丝紧绷,“你说他付出了我无法想象的代价。”
程怀信眼中掠过一丝真实的、毫不作伪的痛色与敬意:“甄远道教授,这三年,为了寻找你,几乎散尽半生积累的人脉与家财,动用了所有明面上、学术圈里以及某些不为人知的、属于甄家古老底蕴的关系网。他这种不顾一切、近乎疯狂的寻找,不可避免地引起了‘暗网’的注意。他们无法直接对一位在国内外都享有卓著声誉的学界泰斗下毒手,那样目标太大,容易引火烧身。但他们却能,并且也确实这么做了,在学术领域对他进行了全方位、系统性的围剿和打压。他倾注了数十年心血、即将取得突破性进展的几个核心研究项目被各种‘合规’理由无限期搁置或切断经费;他的学术声誉遭到有组织的、来自匿名渠道的恶意诋毁与质疑;甚至……他最为看重、视若己出、准备传承衣钵的得意门生,在半年前的一场离奇‘意外’车祸中丧生。我们高度怀疑,那并非意外。他承受的,不仅是失子之忧,更是丧徒之痛,是毕生追求与心血被一点点摧毁之恨,而他所有的坚持,都只源于一个最朴素的身份——一个执着地要找到自己儿子的父亲。”
甄宓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能想象,一生清高自持、将风骨与学识视作生命的父亲,是如何在巨大的悲痛与外界无形的重压之下,依旧挺直脊梁,不动声色地、倔强地坚持着,只为寻回他。
“那么您呢,程局长?” 甄宓抬起眼,目光如最精准的手术刀,剥离了所有客套与掩饰,直接点出了程怀信如今显而易见、手握重权的高位身份,“您身为国家安全部门的核心领导之一,手握足以调动庞大资源的权力,为何要选择如此迂回、如此隐秘的‘弈者’身份?为何不直接动用国家力量,以雷霆万钧之势彻底铲除‘暗网’?”
程怀信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乎苦涩与无奈的表情,这是一种身居高位者深知现实掣肘的沉重:“因为‘暗网’的根系,比我们最初设想的还要盘根错节,扎得更深、更隐蔽。它不仅仅是一个从事非法活动的犯罪集团,它是一个高度智能化、寄生在正常国际商贸、金融流通、科技合作甚至部分官方交流项目中的庞大寄生虫。它的许多行为游走在法律边缘,甚至披着合法的外衣。贸然动用激烈手段动手,牵一发而动全身,极可能引发不可预估的金融市场震荡、国际关系紧张乃至更广泛的系统性风险。更因为……经过这些年的暗中调查,我不得不痛苦地承认,在我所领导的部门内部,甚至可能在……更高层面的某些环节,也存在着被‘暗网’渗透、腐蚀或施加影响的‘影子’。在没有掌握绝对确凿的证据链,无法确保能将这个毒瘤及其所有分支连根拔起、一网打尽之前,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打草惊蛇,导致前功尽弃,甚至引来更疯狂的反扑。我只能以‘弈者’的身份,隐藏在迷雾之后,小心翼翼地布子,等待一个能打破僵局的契机。你的苏醒,你的‘失忆’表演,你的成功逃脱,你与闫聿之间那复杂难辨、充满张力的关系,以及你此刻站在我面前的冷静……你就是我等待已久的,那个最关键,也最不稳定的破局变量。”
真相如同混合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淋下,残酷而清晰,带着刺骨的寒意。母亲的殉职,自身九死一生的险境,父亲无声的牺牲与付出,闫聿那复杂难辨、介于守护与囚禁之间的立场,以及眼前这位位高权重者不得不隐于幕后、如履薄冰的无奈与沉重……所有看似孤立的线索,终于被一条名为“暗网”的黑色巨链串联起来,沉重得几乎让人窒息。
“您告诉我这些,是希望我接下来做什么?” 甄宓问,声音在极致的冲击后,反而恢复了一种近乎可怕的冷静,那是“归零”在面对绝境时才会有的状态。
“合作。” 程怀信斩钉截铁,目光灼灼,“我们需要你作为‘归零’的顶尖能力、坚韧意志与破局智慧,也需要你作为‘甄宓’这个独一无二的身份所带来的、与闫聿和甄教授的特殊关联。回到闫聿身边,或者,以你自己的方式,取得他的某种……默许或合作,找到‘暗网’埋藏最深、关联最广的核心证据链,揪出那个可能隐藏在闫聿身边、也可能潜伏在我方内部的,真正的‘核心影子’。这极其危险,你需要再次面对闫聿那深不可测的怒火与掌控欲,也需要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在刀尖上跳舞,在钢丝上行走,任何一步行差踏错,都可能……”
就在这时,古籍修复部那扇厚重的、隔音极佳的木门外,传来了清晰而沉稳的脚步声。不疾不徐,一步,一步,如同精准计算的鼓点,敲打在人的心弦之上,带着无形的、巨大的压迫感。
甄宓和程怀信几乎同时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扇紧闭的门。
门,没有敲门,被从外面缓缓地、坚定地推开了。闫聿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走廊的光线,面容笼罩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只有那双眼睛,如同淬了万年寒冰的利刃,穿透空间,先是在甄宓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复杂得包含了太多难以言喻的东西,然后,缓缓地、极具压迫感地移到了程怀信的脸上。
室内空气瞬间凝固。
“程局,” 闫聿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山雨欲来风满楼般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在我的地方,动我的人,聊这么……关乎生死存亡的重要话题……是不是,应该先跟我这个主人,打个招呼?”
程怀信面色不变,只是下颌的线条微微绷紧,周身那股儒雅的气息瞬间被一种不输于闫聿的、属于老牌强者的沉稳气场所取代。
甄宓站在两人之间,仿佛站在两个即将碰撞的巨大气场漩涡中心。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空气中那无声却激烈碰撞的火花,如同实质般刺痛皮肤。他彻底明白了,从他苏醒的那一刻起,或者说,从他三年前接下那个任务起,他就已经不再是一枚可以被随意摆布的棋子。他是风暴眼,是催化剂,是打破所有微妙平衡、迫使那些一直隐藏在深海之下的巨兽不得不浮出水面,进行正面较量的那根引信。
真相的帷幕已然揭开沉重的一角,露出了其后更加黑暗、更加凶险的庞大冰山。而一场关乎所有人命运、更加惊心动魄的终极博弈,现在,才算是真正拉开了血腥的序幕。
他看着闫聿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无尽风暴的眼睛,又侧目看向沉稳如山、目光锐利的程怀信,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冷静,像投入古井的石子:
“闫聿,程局长刚刚告诉我一个……非常有趣,但也足够致命的故事。关于三年前那场河边的‘意外’,关于一个叫‘暗网’的幽灵,也关于……你在这其中,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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