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希放下筷子，抬眼望向对面用餐的少年。他举筷姿势潇洒随意，不似从前在杨府时那般拘谨。从前她嫌他不修边幅，如今细看却觉无奈的好笑与羡慕。
“怎么这般看我，觉得我吃相难看？”吴希澈抬眼挑眉。
明希忙收回目光，轻咳一声：“说什么呢，我只是在想，三日后便要回门了。”
“是了。”吴希澈放下筷子，神色认真，“是我思虑不周，府中连个使唤的人都没有，这般回去怕是要被人说闲话。”
他抬眼，半是愧疚半是打量地看她，似怕惹她生气。
这话说到她心坎上。她虽不愿承认，却知这般回门定会被嘲笑。原以为嫁入寒门已是耻辱，没想到连像样的下人都没有，比想象中更不堪。
“下午去趟奴市如何？”吴希澈见她不语，补道，“是我不好，没考虑周全。”
明希冷笑：“大人不是很忙么？”新婚之日他一大早出门，虽说是当值，却不知是否属实。
吴希澈神色微滞，眼中闪过犹豫，看了看她脸色，试探开口：“其实是…我在查账时，发现有人贪污…”
话未说完，见明希脸色一变，赶忙住口。
“大人还是莫要惹祸上身的好。”明希淡淡道。
这话轻描淡写，吴希澈却听出关切，虽失望却心头微暖，转而道：“那你准备准备，一会子我们便去奴市。”
“这便去？”明希蹙眉，顾虑女子出门不易，却又赌气——人生都到这步，还有什么好顾忌？
“自然要做些准备。”吴希澈起身挑眉，“你且等着。”说罢兴冲冲快步出门。
不多时，他取来一套男装，剪裁精致、料子极好，想必早有准备。
“这是何意？”她佯装不悦。
“难道要以女子身份去奴市？”吴希澈笑道，“那般地方龙蛇混杂，男装更便当些。”
他顿了顿，柔声道：“这世道对女子多有不易，你穿上男装也更自由些，切莫介意。”
明希心知有理，却仍觉羞赧。她从小知男女有别，如今穿男装上街难为情，可转念一想，若不去，家中事交由他打点，只怕他不通世故被人糊弄。
“便依你。”她轻叹，不忘刺他，“你倒真为女子挂念，不知外面有多少姐姐妹妹。”
他脸一红，急忙辩解：“你怎么能这么想我，我明明是为你……”
明希看他急窘模样，忍不住笑——原来取笑他这般有趣。她不理他，径自去换衣服。
待她换好男装出来，见吴希澈倚在门边等她。他穿月白色衣衫，清俊文雅，与她素青男装正相配。这微妙相合让明希心中一热，不由局促。
见她出来，他眼中溢满笑意：“这衣服真适合你，我当时一看这料子便觉得衬你。”
明希下意识扯了扯衣襟，男装穿得处处不适，走路也不似平日从容。正要开口，听他又道：“不必拘束，以后穿上这身衣服，你也去试试那些女子不能做的事。”
这话真诚，明希一时语塞。偷眼看他，见他目光清亮、唇角带笑，迎上她的目光时，瞳孔微缩，愣愣笑了笑。
“休要胡说。”她别过头，耳根微红。
“我说的是真的。”吴希澈见她害羞，愈发起了逗弄心思，“你生得这般好看，做女子好看，做男子更好看。”
“吴希澈！”明希羞恼，抬手要打他。
他轻巧避开，又凑近几分：“夫人莫恼，我是真心夸赞。”
这般亲昵举动，让明希想起新婚夜在房顶的情形——那时他也是这般，一会打趣，一会认真。她心下微动，却又觉不该，连忙道：“该走了。”
街上行人渐多，二人并肩而行。明希虽着男装，仍不敢走太快，吴希澈便有意放慢脚步。
“好久没出来逛逛了。”他轻声道，忽又反应过来明希作为女子更无机会，忙歉意看她。
明希见状，没好气道：“我没这么小性……”话未说完，忽见路边铺子陈列一支银簪，簪头雕着小巧牡丹，做工考究却繁复厚重，缺了意趣。
吴希澈顺她目光望去：“你喜欢？我去买来。”
“不必。”明希收回目光。她平素闺中无聊，偏爱珠钗衣裙，眼光挑剔，见了便忍不住品评。
吴希澈望她背影，唇角微勾。待她走远，快步走进铺子。
转过街角便是奴市，远远便闻腌臜气息，明希下意识皱眉。走近见两旁摆着铁笼，关着奴仆，蓬头垢面、遍体鳞伤，比牲口还不如。
她本嫌气味难闻，转头却见吴希澈眼中满是悲悯，往日含笑的眼，此刻盛满化不开的痛楚。
“明明都是人，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上，却要被这般对待。”他轻声叹道。
他肤色如白玉，惆怅凝于眼底，爬上眉梢，似梅雨季节的潮湿哀愁，从慈悲唇瓣吐出。他站在凄惨中，心在菩提树尖。
明希一怔。从前她何曾想过这些？在她眼里，奴才与主子天生不同。可此刻看笼中之人，看他眼中悲悯，她第一次动容。
“带他们回去，便能过得像个人样。”她轻声道。这话本为安慰他，出口却觉妥帖。
吴希澈转头看她，眼中闪过勉强的鼓励：“好。”
“放心。”明希抬眸，挺了挺胸，“在我府中，便是下人也要有个体面。”话虽理所当然，她心里清楚，从前何曾将下人当“人”看？不过因他方才那番话，才生此心。
吴希澈眼中笑意更深：“我信你。”
明希开始打量奴仆。她虽初次买人，却知要挑品性、能力、性情、来历皆佳者。先剔除神色不正、眼神躲闪者，再筛去油滑之辈，问清经历，可疑者一概不要。
“这个如何？”吴希澈指一个年轻小厮。
明希打量片刻，摇头：“眼神太过狡黠，不是安分之人。”
“这几个倒是可用。”她指角落小厮，“身量周正，面相老实，手上有茧子，想必惯会做事。”
吴希澈看她挑人，好奇问：“你竟这般懂得看人？”
“自是懂的。”明希挺直腰，露出世家小姐气度，“看仆人呀，要看四样：一看品性，二看能力，三看性情，四看来历。品性最重，不正者休想入府。能力低下难堪大用。性情要温和谦逊，能与人相处。来历更要查清楚，以免引狼入室。”
她边说边挑，眼底隐约有骄傲，吴希澈也很识趣地拍马屁。
言语粗鄙、举止轻浮者，她一概不要。倒是几个年纪轻、举止大方、说话得体的丫头，一看便是规矩人家出身。
“这两个丫头倒好。”她指其中两个，“一个识得字，一个会针线，正好做贴身丫鬟。”
吴希澈望她侧脸，见她眉目舒展、神采飞扬，哪里还有方才羞赧？这般模样，倒真像个当家主母了。
“这般挑人，”他忽然笑道，“难怪是要做四王妃的人呀！”
这话玩笑，明希却蓦地一怔。她曾何等渴望那个位置，如今听他说，心中却没了执念。她轻轻摇头，语气轻松：“不过是要将家中打理妥当罢了，如今到了这里，有几分作用倒也不辜负父母栽培。”
一番挑选，选了十来人，除两个贴身丫鬟、四个武艺不错的护院，其余都是做粗活的。吴希澈命人领回府，路上见明希疲惫，寻了茶馆歇脚。
“今日辛苦了。”他给她斟茶，眼中带笑，“不过看你方才那般模样，还尽兴吗？”
明希捧茶杯不语。想起刚成为杨明雪时，满心不甘怨怼，如今细想，日子似乎没那般糟糕。至少身边有人时时刻刻为她着想，何况他信她、敬她，难能可贵。
忽然，吴希澈衣袖一掀，变戏法般拿出一根簪子，稳稳插在她发间。
她惊讶：“这簪子？”
“簪子？”吴希澈眨眼，“夫人这是舍得要了？”
“谁说要了！”明希瞪他，“不过是觉得，这牡丹乍一看美极，却少些意趣，有些俗气，方才多看了几眼……”
“少了些意趣？那要不你改改？”他眼睛亮闪闪，真诚问，“你画出个花样子，我替你拿到铺子里打版？”
他眼中漫溢的期待让明希不知所措，沉默半晌，心里暖洋洋的，低声答道：
“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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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闹市菩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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