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简镇江又有什么值得优越的呢,不过有个桦城户口。
此前的二十九年生涯中,简葭的朋友不多,参加的婚礼也就不多。除了十七岁那年简荔与魏彭的,再就是算得上唯一的好友江菲的。简荔在婚后第九年失手将丈夫杀死,江菲在婚后第二年与丈夫诉讼离婚。一个是婚姻悲剧的受害者,一个是婚姻悲剧的幸存者,两者的下场都实在无法称之为好。
除此之外,离简葭距离最近的只剩她的母亲俞桂莲,披着“婚姻幸福”“家庭美满”“儿女双全”外衣的婚姻的奴役。
这些活生生的样本,使她对婚姻敬而远之。
因此,在听到台上司仪口中极度煽情的串场词时,简葭表现得尤其冷漠,只专注低头拆喜盒,把里头的花生、瓜子、糖以及巧克力倒在手边的骨碟里,拨弄来拨弄去玩数字组合游戏。
后来不知到了哪一环节,宴上宾客纷纷鼓掌,简葭抬头看去,台上新娘脸上淌过两行热泪。恍惚间,新娘变成了她记忆中穿着白色婚纱的简荔。
那时台下坐着的简葭对婚姻的认知与现在不同,还傻傻地跟随长辈——尤其是女性长辈一起相信,婚姻是女人必然的归宿和幸福与否的底盘。
当时她也是这样把喜盒里的糖果全部倒在骨碟里,剥了一颗带葡萄干的巧克力含在嘴里,认真地聆听简荔与魏彭的浪漫誓言。
「你愿意娶简荔作为你的合法妻子,从今以后,无论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你都将爱她、安慰她、尊敬她、保护她,并对她永远忠贞不渝吗?」
简葭记得魏彭回答得无比坚定且浮夸,却不记得简荔有没有哭,但是她记得那一刻俞桂莲眼眶泛红。
堂姐结婚,妈妈为什么哭?
当时简葭不懂,她给母亲递了一张餐巾纸。俞桂莲接过纸的时候说她眼睛进了东西。
多年后,简葭在得知真相时曾回想那一刻,终于明白俞桂莲为什么哭。
而现在,魏彭再一次以极其坚定和洪亮的嗓音回答他愿意。
俞桂莲不但没有哭,甚至还叹了一口气。
简葭抬头,在她脸上看到了一丝羡慕和嫉妒。
与女儿对上视线,俞桂莲隐去那一点羡慕和嫉妒,充满母爱地说,“如果葭葭将来也能像周婧表姐一样,找到这样好的人家,我和你爸就放心了。”
这里的俞桂莲,特别是此时此刻的俞桂莲,还不知道魏彭将来会赌钱、出轨,会在挥霍掉家中大部分资产后开始酗酒、打老婆。
没办法,此刻的魏彭还是众人眼中的城中村钻石王小五。
所以俞桂莲会这么说也不是她的错,只是这份期盼听在简葭这个“过来人”耳中尤为讽刺。
妈妈,你可知你口中的“好归宿”究竟是怎样万劫不复的深渊,你可知在另一个时空,你的另一个女儿为了从这个深渊中爬出来,不惜沦为杀人犯。
不过~
你知道了又会怎样?你不爱简荔,你甚至在她最绝望的时候,也不愿承认她是你的女儿,因为她没有价值。
而这一回,在不久的将来。她也要没有价值了,往后的日子,妈妈和爸爸,就与简澎一起过吧。
反正最初的最初,他们只想要一个儿子,他们对于幸福生活的憧憬和规划,从来都是只有一个儿子的三口之家。
“你看着妈妈做什么,新娘要抛捧花了,快去呀。”
简镇江跨过椅背点了点简葭的肩头,催促她上去接捧花,沾沾周婧的“幸运”,将来好找个比魏彭还有钱的丈夫。
简葭轻叹口气,提醒父亲,接捧花,是适婚单身女性的事情,不是一个高中生该做的。
简镇江不好意思笑了笑,说他开心过头了,忘了葭葭还小。
新娘抛出一个很漂亮的抛物线,淡紫色的捧花落入一位穿草绿色衬衫的年轻女孩手中,女孩笑得满面春光。
简葭皱眉,为她忧虑,担心她沾的并非“好运”,也为新娘周婧忧虑,担心她复刻简荔的悲剧。
不过根据她的观察,周婧的性格与简荔南辕北辙,她应是那种受了一分委屈要返还三分的女人,不会忍,也不会拖。这样的女人不会捱到丈夫家暴误伤女儿的那一刻才出手反击。
不幸的婚姻若是肿瘤,周婧不会像简荔那样捱到晚期才用猛药。
此刻,新人敬酒敬到了简家四口所坐的这桌,简葭收回思绪,端起面前的果粒橙。
回家的公交车内,简家父子坐一排,母女坐一排,二者隔了半个车厢。俞桂莲仍旧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女儿强调着婚姻对女人的重要性。
简葭没忍住,问母亲:“妈妈,如果你明天早上醒来,发现时间回到结婚前,你还是会选择嫁给爸爸吗?”
刚才在婚宴上,望着母亲观看台上新人的样子,简葭的脑子就像高速幻灯片一样播放上一回关于母亲俞桂莲的半生。
俞桂莲十五岁失去双亲,带着弟弟俞德泉从乡下来桦城打工,按照旁人的说法,能嫁给简镇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说来可笑,简镇江又有什么值得优越的呢,不过有个桦城户口。
因为大伯简镇海早早确诊无法生育,父亲简镇江自然背负为简家传宗接代的重任,俞桂莲做了简家的儿媳,也就将这重任当作自己毕生的使命。
可惜她肚子“不争气”,头胎是个女儿。当时简镇江还没有从厂里辞职,适逢严打,不敢乱来,一个密谋从酝酿到执行,整个过程悄无声息。
俞桂莲“意外”流产了,之后搬到乡下照顾“生病”的公婆,半年后,简镇海和一个叫徐艳的女人结婚,因为徐艳已为他产下一女,取名简荔。
为了再给俞桂莲一次“头胎”的机会,简家人齐齐搭台唱戏,配合得天衣无缝,这更加重了俞桂莲的罪孽感。她发誓下一次要生出个带根的。
造化弄人,上天似乎喜欢和发誓的人作对,俞桂莲第二次“头胎”又是个女儿。
可是简镇江没有别的兄弟姐妹可以配合做戏了。两夫妇商量后,决定把这一胎打掉,却被医生告知不适合打胎,执意要做的话,以后恐难怀孕。
不能怀孕,俞桂莲在简家一辈子抬不起头,可要是把这一胎生下来,还想要儿子的话,简镇江在厂子的工作就保不住了。
简镇江到底不是城中村里那种脑袋里还装着“七出之条”封建毒瘤的男人,他几乎用尽父母的全部积蓄,给俞桂莲换来了最后一次机会。
上天喜欢作弄人,但也不随便绝人之路。
这一回,俞桂莲生下了简澎。
简镇江失业,用交罚款剩下的钱买了一辆三轮车,开始在街口卖米线。
自此后,俞桂莲背上插起戴罪立功的大旗,为米线摊生意鞠躬尽瘁,再也不敢给自己添任何贵一点的衣服或首饰。
夫妻二人也因此高低失衡,有时如君臣,有时如施恩者与报恩者,宽宏者与赎罪者。随着米线摊转变为米线店,家庭收入日渐可观,这样不平等的关系助长了简镇江的肆意妄为。
简澎满周岁那会儿,米线店的打工小妹怀上了简镇江的孩子。俞桂莲受不住打击,要抱着简澎跳河。简镇江拎得清主次,答应送打工小妹去堕胎,发誓痛改前非。
自此以后,俞德泉被安排进店帮忙,米线店再也没有出现过女性帮工。为了安抚俞桂莲,简镇江将米线店冠以“桂莲”之名。
自此街坊一见俞桂莲就赞叹,你是有福气的女人,一儿一女,连老公开的店都跟你姓。
人们不知道这是简镇江的赎罪,但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陷阱。
浪子回头金不换,男人犯错,只要肯改过,又成了女人的福分。
俞桂莲就像是古代被封了诰命的女人,要以一辈子守寡为代价一样,从今往后,店都跟她姓了,当然更应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也是为什么这些年来,俞桂莲守店的时间是14:00到凌晨2:00,简镇江守另外一个对时。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样的分工,谁会比较累。
至于简葭大四那年俞桂莲罹患乳腺癌的事,此时此刻还没有发生,无法成为母亲思考女儿刚才那个提问的干扰项。
所以简葭也先不去想,她等待着母亲的回答。
俞桂莲先是惊讶地看看女儿,而后沉默,似乎很认真地在想象,一觉醒来回到结婚前是什么样的画面。
然后她又望了望窗外,良久,才转回头看着简葭说:“当然,如果没有嫁给你爸爸,就不会有你和澎澎呀。”
简葭看穿母亲在撒谎,仅从刚才她望向窗外的神情,她就看得出,俞桂莲心里的答案是“不”。
不过女人是一种很矛盾的生物,无论自己的婚姻幸福与否,无论自己再活一次是否还会选择走入婚姻,当面对另一个女人,尤其是自己的女儿时,总是极力鼓吹婚姻的好。
简葭虽然不会成为母亲,但她若有那日,绝不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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