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皇后脸上的“慈爱”面具，在楚萧啸那句毫不留情的“儿臣消受不起”下，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她眯起眼睛，锐利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银针，狠狠刺向眼前亭亭玉立的少女。
不过短短几年，当年那个在凤仪宫罚跪时只会默默掉眼泪的小女孩，已然脱胎换骨。眼前的楚萧啸，身姿挺拔如青竹，下颌微扬，那双遗传自苏氏的桃花眼里，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怯懦与依赖，只剩下被宠溺浇灌出的骄傲，以及一种洞悉她伪装的、毫不掩饰的冰冷与不驯。
宣皇后胸腔里翻涌的恨意几乎要冲破喉咙，但她死死压住，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瞬间回神。她缓缓吸了一口气，脸上重新堆砌起僵硬的笑容，声音刻意放得更加柔和，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黏腻：
“萧啸啊，你这孩子，性子还是这般急。”她轻轻叹了口气，仿佛无限惋惜，“母后知道，你是舍不得离开父皇，舍不得这宫里的自由自在。可女儿家大了，终归是要嫁人的。及笄之礼一过，这妇容妇德便是顶顶要紧的事。母后……也是舍不得你早早离家，这才想着替你留意一二……”她的话语如同蛛丝，试图缠绕上楚萧啸的意志。
楚萧啸心底冷笑连连。为她着想？舍不得她？真是天大的笑话！她幼年失恃，父皇不愿将她假手于人，她是在母妃冰冷的旧殿里，由沉默寡言的嬷嬷养大。是兰淑妃，那个偶然路过、心软的兰婕妤，给了她记忆中为数不多的、带着体温的温暖怀抱。而这位高高在上的“母后”？在她蹒跚学步、渴望母爱的岁月里，从未对她投来过一丝一毫的温情。是父皇强令她“照拂”，换来的却是凤仪宫冰冷的石板地、抄不完的宫规戒律，以及楚耀佑那毫不掩饰的、看蝼蚁般的眼神！
“母后为萧啸思虑至此，儿臣感激不尽。”楚萧啸微微垂首，语气恭敬，眼底却是一片寒潭，“只是及笄礼尚有几日，母后便已为儿臣的终身大事如此费神，甚至不惜屈尊降贵亲自出宫挑选……儿臣惶恐，唯恐累及母后凤体。这等琐事，自有宫中司制房和内务府操持，不敢劳烦母后分心。”她的话滴水不漏，却字字如针，暗讽宣皇后手伸得太长，管得太宽。
宣皇后脸上的笑容几乎要挂不住，掌心传来的刺痛感更深。她强忍着拂袖而去的冲动，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声音却依旧维持着那份虚假的“慈爱”：“你这孩子，就是太见外。罢了，既然你已有主意，母后也不多事了。你且好生休息，及笄礼在即，养好身子要紧。”说罢，她几乎是立刻转身，带着一身压抑的怒火，在宫人的簇拥下匆匆离去，那背影都透着一股阴沉的寒意。
宣皇后的身影刚消失在宫门口，楚萧啸便像卸下了千斤重担，长长地、毫无形象地呼出一大口气，整个人都垮了下来。玉连忙上前，替她拍着后背顺气。
“我的天！我真是受够了！”楚萧啸压低声音，咬牙切齿，“这对母子，一个比一个能装！宣后那眼神，恨不得生吞了我，还非得摆出一副‘慈母心肠’的模样！楚耀佑更是，永远一副温良恭俭让的假面，背地里指不定盘算什么！他们就不能活得真实一点吗？累不累啊！”她越说越气，声音不自觉拔高。
玉沿听得心惊肉跳，连忙从旁边宫女手中接过温茶塞进她手里：“公主！您喝口茶润润嗓子！少说两句，仔细隔墙有耳啊祖宗！”她急得就差捂楚萧啸的嘴了。
楚萧啸拒绝宣皇后的“好意”，并非全无道理。她的衣饰用度，向来由宫中顶尖的绣娘和司珍房负责，规格远超寻常公主。
几日后，司制房的嬷嬷们便带着各色流光溢彩的料子，恭敬地候在公主府。
“公主您瞧，这匹是端阳国进贡的‘流云织’，日光下能泛出七彩鳞光，宛若云中仙鲤！还有这匹‘霞光缎’，是夏城巧匠用冰蚕丝混了金线织就，触手生凉，华贵无匹！公主您看……”领头的嬷嬷口若悬河地介绍着。
楚萧啸兴致缺缺，任由她们捧着华美绝伦的料子在眼前晃过。她的指尖漫不经心地拂过那些冰凉丝滑的锦缎，心思却飘向了别处——那抹常在她眼前晃悠的白衣，衣料似乎只是普通的素锦，触感却有种难以言喻的温润……
“就这匹吧。”她的手指停在一匹月白色的素锦上，质地柔软，光泽内敛，在一众华彩中显得格外朴素。
嬷嬷一愣，连忙上前：“公主，这……这只是寻常的素蚕丝锦啊，虽也上乘，但如何配得上您及笄大礼？您看这匹‘流云织’，定能让您……”
楚萧啸淡淡瞥了嬷嬷一眼，那目光平静无波，却让嬷嬷瞬间噤声，冷汗涔涔而下。
“本公主，”楚萧啸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难道需要靠一件衣裳的华彩，才能在人群中‘出彩’吗？”
嬷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老奴该死！老奴绝非此意！公主天人之姿，举世无双，这些衣料不过是锦上添花，为公主增辉罢了……”
楚萧啸摆了摆手，懒得再听：“行了，本公主并无怪罪之意。就这匹素锦。至于父皇那里……”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狡黠，“你自去寻个‘高大上’的名字报上去，哄得他老人家高兴便是。”
嬷嬷伏在地上，汗珠滴落在地毯上，心中暗叹：这位盛宠公主，当真是百无禁忌，连“诓一诓圣上”这等话都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她只得连声应道：“是，是，老奴遵命。”
选定了衣料，楚萧啸便打着哈欠离开了，留下玉沿与一众嬷嬷商议搭配的首饰钗环。
十月初十，楚国十七公主楚萧啸的及笄之礼。
天还未亮，整个皇城便已苏醒，沉浸在一种盛大而肃穆的氛围中。宫门大开，皇亲国戚、权贵重臣携家眷鱼贯而入，车马喧嚣，环佩叮当。嫔妃们更是盛装出席，珠翠环绕，争奇斗艳。这不仅仅是一场公主的成人礼，更是朝堂后宫势力的一次无声交汇，是权力与**的华丽展台。
公主府内，楚萧啸早已被唤醒。她坐在巨大的菱花镜前，任由宫女们为她梳洗装扮。
“公主，请先着采衣。”宫女恭敬地捧上一件色泽柔和的淡红丝绸采衣。
楚萧啸的目光落在镜中。镜中人眉眼如画，肌肤胜雪，尤其那双含情桃花眼，几乎与父皇口中描述的苏皇贵妃一模一样。宫女嬷嬷们常说：“娘娘生得极美，柳眉含黛，桃花眼潋滟生情，朱唇不点而红，如早春樱蕊。”她抬手，指尖轻轻拂过自己的眉眼。这份相似的容颜，是她荣耀的基石，也是她无法挣脱的枷锁。世人爱她敬她，皆因她是苏皇贵妃的女儿，是大楚独一无二的十七公主，而非……楚萧啸本身。
“吉时已到——请公主移驾正殿！”殿外，内侍监尖细的嗓音穿透清晨的宁静。
府内众人肃然起身。楚萧啸扶着玉沿的手站起，一身素净的采衣掩不住她初绽的芳华。她缓步走出寝殿，踏上早已备好的步撵。
“公主起驾——！”
步撵被稳稳抬起，仪仗在前开道，浩浩荡荡地向着举行大典的泰和殿行去。一路之上，宫道寂静，唯有整齐的脚步声和衣料摩擦的窸窣声。玉沿跟在步撵旁，悄悄抬眼望去。步撵上的公主，下颌微扬，姿态端凝，如同最完美的玉雕。然而，她紧抿的唇角，却泄露了一丝与这盛大仪式格格不入的疏离。玉沿知道，公主素来不喜步撵，嫌它拘束；更不爱正红，嫌它沉重。今日这身采衣，这步撵，都像是无形的枷锁，将她推向一个她或许并不向往的、属于“妇人”的未来。
步撵行至泰和殿外，缓缓落下。玉沿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楚萧啸下辇。触手之处，一片冰凉。玉沿心中一惊，抬头看向公主。楚萧啸只是对她极淡地勾了勾唇角，那笑容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公主殿下驾到——！”
随着内侍的高声唱喏，楚萧啸迈步，踏入恢弘庄严的泰和殿。刹那间，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参见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满殿权贵、宗亲、妃嫔，齐刷刷起身，如潮水般跪拜下去。
“平身。”楚萧啸的声音清越平静，清晰地传遍大殿。
众人谢恩起身，按序归位。殿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礼乐官敲响了编钟。
“咚——！”
浑厚的钟声拉开了典礼的序幕。礼官肃然高唱：
“及笄大典始——！”
“一礼，初加！弃尔幼志，顺尔成德！”
楚皇威严庄重的声音自御座传来。宫女们手捧精美的发笄与一套深红襦裙，恭敬上前。那发笄是赤金打造，镶嵌着剔透的玛瑙，在殿内烛火下熠熠生辉。襦裙色泽比采衣更深沉，前襟用金线密密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华贵异常。
楚萧啸垂首，任由宫女为她戴上金笄，披上襦裙。穿戴妥当，她缓缓抬起头，目光投向御座。父皇端坐中央，左侧是凤冠霞帔、神情莫测的宣皇后，而父皇的右手边……一位老内侍，正恭敬地捧着一个覆着明黄绸缎的灵位。绸缎下，是她素未谋面的生母——苏皇贵妃。
楚萧啸的脸上看不出悲喜，她敛衽，朝着灵位与父皇的方向，深深地、端端正正地行了第一个跪拜大礼。
“二礼，二加！敬尔威仪，淑慎尔德！”
第二批宫女捧上更为华丽的金镶玉发钗和一套曲裾深衣。深衣是浓烈的绛红色，宽袍大袖，庄重肃穆，象征着成人的威仪与德行。发钗造型精巧，钗头垂下的玉珠流苏随着步伐轻轻摇曳。
楚萧啸再次更衣，换上这象征责任的深衣。她转身，朝着端坐于侧位的皇太后方向，恭敬地行下第二拜。
“三礼，三加！咸加尔服，以成厥德！”
最后的乐章奏响，气氛推向最**。四名宫女合力捧着一个巨大的紫檀托盘，上面静静安放着一顶令人屏息的九凤衔珠金冠。金冠以纯金为骨，九只姿态各异的凤凰展翅欲飞，口中衔着流光溢彩的南海明珠，凤尾以细如发丝的金线缀满红宝石与各色晶石，璀璨夺目，华光万丈，几乎照亮了整个大殿。
楚皇缓缓自御座起身，步下丹陛。他亲手从托盘上捧起那顶象征着无上尊荣与责任的凤冠，走到女儿面前。他凝视着楚萧啸，眼神复杂，有欣慰，有追忆，更有一种深沉的、难以言说的情感。
“萧啸……”楚皇的声音低沉而饱含感情，“朕的小公主，终于长大了。”他亲手，郑重而缓慢地将那顶沉甸甸的、象征着皇室嫡女最高荣耀的九凤衔珠冠，戴在了楚萧啸盘好的发髻之上。
最后一层大袖礼服被披上她的肩头。这是一件最为隆重的大红色广袖礼衣，衣料是贡品中的贡品，暗绣着百鸟朝凤的图样，衣领袖口以细密的金线滚边，镶嵌着无数颗殷红如血的玛瑙，在满殿烛火与珠光映衬下，宛如燃烧的火焰，尊贵不可逼视。
楚萧啸缓缓站直身体。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可以任性胡闹的小公主，而是真正的大楚十七公主，承载着皇室的威仪与责任。满殿宾客再次齐刷刷起身，山呼海啸般的恭贺声响彻云霄：
“恭贺十七公主殿下及笄礼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她立于大殿中央，承受着所有人的仰望。繁复的礼服，沉重的金冠，将她包裹得如同最华美的祭品。在满目耀眼的金红与珠光宝气中，她的目光却下意识地越过层层叠叠的人群，精准地捕捉到了角落里的那一抹素白。
陌怀尘站在稍远的位置，并未像旁人那般激动地跪拜恭贺。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双含笑的桃花眼穿越了喧嚣与华彩，清晰地映入了她的眼底。他嘴角噙着一抹温和的笑意，没有言语，但那目光仿佛穿越了所有距离，无声地传递着两个字：恭喜。
隔着满殿的珠翠华光、鼎沸人声，隔着身份与权谋的鸿沟，楚萧啸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漏了一拍。她微微弯起唇角，回望着他，仿佛周遭的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凤凰金冠的流苏在眼前轻轻摇晃，却遮不住那道清冽如泉的目光。
情愫，如同初春悄然融化的雪水，无声无息，却已悄然浸润了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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