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碎裂的壳
医院走廊,冷光灯管滋滋作响,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呛人,混着一种隐隐约约的绝望味道。严墨像个钉子似的钉在抢救室门口的阴影里,高级西装皱成一团,搭在他臂弯。后背的衬衫湿透了,紧紧黏在皮肤上,冰冷的布料反而衬出他身体滚烫的余温——那是抱着儿子一路狂奔冲进急诊室时灼烧留下的印记。
小宇被推进去抢救已经快一个小时了。高热惊厥。那张裹在小毯子里、烧得通红、失去意识的小脸,像烙印一样烫在严墨的视网膜上。他紧紧攥着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刺痛压下心脏那要命的抽搐感。手机在兜里疯狂震动,秘书打来的第七个电话也终于彻底断了音。什么董事会,什么季度报表,此刻都成了遥远而模糊的噪音。视线里只有抢救室门上那盏刺目的红灯,红得像血。
一阵拖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严墨猛地抬眼。
是程阳。
他没穿那件标志性的蓝衬衫,身上套了件过于宽大的灰色旧卫衣,脚下还是那双开胶的球鞋,脸色惨白,嘴唇冻得微微发青。头发更乱了,几缕栗色发丝汗津津地贴在额角。他显然是刚从暖被窝里被拖出来,甚至没来得及戴表。他跑得很急,胸口还在剧烈起伏,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里迅速消散。
“……严……严先生?” 程阳喘着气站定,声音沙哑,“小宇怎么样了?”
严墨喉咙发紧,像堵了团棉花,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僵硬地指了指那盏红灯。走廊的寒风吹过,吹得程阳单薄的卫衣一阵晃动,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衣领。那动作,让严墨心口又是一刺。凌晨三点,零下的气温,他这副样子跑过来……
程阳没再追问。他沉默地倚靠在对面冰凉的墙上,目光也死死锁在那扇紧闭的门上。两人就这么隔着一条不宽的过道,各自深陷在焦急与无措的静默里。医院的深夜死一般寂静,只有头顶灯管的电流声嗡嗡作响,像鬼的低语。每一次抢救室门轻微的开合都像重锤敲在心上,让严墨后背的肌肉瞬间绷紧。小宇幼年时打疫苗哭嚎的画面,他第一次叫“爸爸”时模糊不清的声音,甚至……还有那个雨夜里,程阳怀里儿子瑟瑟发抖的样子……无数混乱的碎片在脑海中翻搅。
时间一分一秒,缓慢得像钝刀割肉。严墨觉得自己快要被这片死寂逼疯了。他终于受不了,抬手用力搓了把脸,试图赶走那份窒息感。就在这时,急救室的门猛地开了!一个护士探出头:“严宇家属在吗?孩子暂时脱离危险了!”
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松弛。严墨身体晃了一下,差点没站稳。他下意识地想去看程阳,却发现对方也正看向自己。隔着冰冷的空气,程阳的眼眶有点红,那琥珀色的瞳孔里映着严墨此刻同样狼狈不堪的影子——一种奇异的共情像电流般无声流过。
清晨,第一缕惨白的光艰难地透过高窗爬进病房。一夜未合眼的疲惫沉甸甸地压在眼睑上。小宇沉沉地睡着,烧退了,小脸不再赤红,呼吸也平稳下来,只是依旧苍白得让人心疼。药水一滴一滴,通过细小的管子流入他手背的血管,像一个缓慢的计时器。
严墨枯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太久了,半边身子都是麻的。他看着儿子毫无血色的脸,看着点滴瓶里透明的液体,眼神空洞。寂静在高级病房里弥漫,浓稠得像胶水。
“你……要喝点水吗?” 程阳的声音突兀地打破了凝固的空气,轻而沙哑。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两个一次性纸杯,接了温水,递了一杯过来。
严墨迟缓地抬手接过,冰凉的杯壁刺激着他滚烫的手心。他低下头,热水模糊的热气蒸腾在脸上,像一层脆弱的面具。
“……五年前,” 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砂纸摩擦喉咙,“也是冬天。比现在还冷。” 他盯着纸杯里晃动的水面,仿佛那里能映出往昔,“她……生完小宇,整个人都变了。整晚整晚睡不着,看着窗外发呆,不说话。孩子哭,她也哭。我当时……就他妈是个傻子,眼里只有刚上市的公司,满脑子都是股价……我以为她只是累了……以为请最好的月嫂,买最贵的营养品……就……”
严墨猛地哽住,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每一个字都刮得生疼。他捏着纸杯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水轻微摇晃着溢出来,灼热的液体烫在手背上,他也浑然不觉。他艰难地吸了一口气,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钻进来,刺得他鼻腔发酸。
“……她站在楼顶……穿着那件……她最爱的薰衣草紫睡裙……” 严墨的声音碎得不成样子,带着濒死般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在泣血,“我……我就在楼下……看着她跳下来……紫得……那么亮……” 他猛地闭上眼,仰起头,喉结剧烈地滚动着,下颚的线条紧绷到抽搐,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在对抗那几乎将他吞噬的滔天洪水。有什么滚烫的东西从他眼角不受控制地滑落,迅速没入衣领,消失不见。
病房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点滴滴答滴答的声音,还在规律地切割着时间。过了很久,低哑的声音打破沉默。
“我从来……没见过我爸妈。” 程阳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飘在冰冷空气里。他靠在墙边,微微垂着头,看着自己那双磨损厉害的旧球鞋鞋尖,“生下来就被扔在福利院门口。小时候……最难熬的……就是看着别的孩子……周末被爸妈接回家。” 他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苦涩的弧度,“那时候……最想偷的就是门口张老师那辆破自行车铃铛。一按,叮铃铃……就觉得……假装是爸妈来接我了。”
他说得很平静,没有哭,甚至没什么波澜起伏。但那平静里淬炼出的酸涩,却像一把重锤,砸在严墨本已撕裂的心上。
“所以……” 程阳抬起眼,看向病床上睡得安静的孩子,看向严墨——那个此刻褪去了所有冷硬铠甲,只剩下疲惫、伤痛和无尽悔恨的男人,“……能看着他长大……真好。” 琥珀色的眸子里,有水光静静漾开,像碎了的湖面,温柔而悲悯。
天彻底亮了,城市开始喧嚣。严墨几乎成了病房里的一尊石像,沉默地守着。程阳出去了很久,回来时手里拎着个塑料袋,里面是几个橙子,几个鸡蛋,还有一小袋米。
“没……没买别的,” 他像是解释,也像是自言自语,有些局促,“医院门口早餐店关门了。只找到个小便利店。” 他在病房配置的小厨房里笨拙地忙活起来。锅碗瓢盆磕碰的声音很小,但在过分安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他切橙子皮的手势很生疏,剥掉的橙皮厚薄不均;打鸡蛋时差点把蛋壳敲进去,赶紧手忙脚乱地往外挑;淘米时水花溅了一地。一股清甜的橙香混杂着米粥温润的气息,慢慢氤氲开,驱散了些许消毒水的冰冷和沉重。
当一碗煮得有些稠、橙皮和蛋花分布不均的病号粥递到眼前时,严墨有些愣怔。雾气熏得程阳有些苍白的脸颊泛着红,额前的碎发乱糟糟的,鼻尖沾了一点白色的米粒。那粥,卖相实在不怎么样。
“给小宇的……醒了能暖胃。” 程阳顿了顿,又推过来另一碗,“你……也吃点?” 他的目光微微闪避,似乎对自己的厨艺很没信心。
严墨怔怔地端起碗。滚烫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碗壁传到麻木的手指上,温热的,带着一股奇怪的、混合的香气。他舀了一勺,有点稠,橙皮的微苦混着蛋花,味道有点怪,但……暖得不可思议。他一勺接一勺地吃着,沉默不语,氤氲的热气熏得他眼眶发热。多久了?多久没有在这样孤寂冰冷的长夜之后,感受到这样带着烟火气的温度了?一个笨拙的、陌生人的关心?他看着眼前同样沉默喝粥的男人,看着他卫衣领口露出的削瘦脖颈,看着他眼底掩不住的青黑,心头涌动的那股酸涩和暖意复杂得难以言喻。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推开了。
门口站着一位仪态万方的女士,穿着剪裁精良的深紫羊绒大衣,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色。手里拎着管家递来的、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高级食盒。她是严墨的母亲。她身后还跟着一名穿着同样正式的中年男人(律师或助理?)。她的目光在病床上的孙子身上停留一秒,随即如冰似刃般扫向站在窗边、手里还端着半碗廉价粥的程阳。带着审视和一丝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的挑剔。如同精密仪器在扫描一件劣质的残次品,从那双磨损的球鞋,到那件不合身的旧卫衣,再到手里那寒酸的碗。空气仿佛瞬间冻结,弥漫开一股无形的、巨大的压力。
程阳端着粥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
严母并没有立刻开口质问什么。她只是款款走进来,高级羊绒大衣拂过冰冷的地砖,带来一股冷冽的名贵香水气息,将病房里原本那点微弱的温情粥香彻底覆盖。那双精明的眼睛在程阳身上像探照灯一样来回扫了几遍,嘴角若有若无地下撇着,最后定格在程阳那双沾了点泥、边缘开胶的球鞋上。一个极轻微、却带着强烈蔑视意味的目光。
她把食盒轻轻放在床头柜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然后转向严墨,脸上瞬间切换成完美的慈母忧心:“小宇没事吧?医生怎么说?” 她的手轻轻落在儿子肩上,看似安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距离感,“墨儿,你也累了,让王姐她们来照顾就好。你公司……”
“我留下。” 严墨的声音出奇地平静,甚至没回头。他仍坐在那里,手里捧着的,还是那半碗残粥。温度透过碗壁,固执地传递到冰凉的手心。
严母碰了个软钉子,脸上那层精心维持的平和立刻有些挂不住。她眉头微蹙,目光再次不善地刺向那个几乎要缩到墙角的男人身上。
“程老师是吧?” 严母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病房里所有人都听清,带着一种天然的优越感和不容置喙的审视,“辛苦你了。不过接下来有专业看护,你就不必……” 她的话没说完,意思却表达得淋漓尽致——请你离开。这里,没有你的位置。
程阳的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那句未尽的话像鞭子一样抽在他身上。他垂下眼,看着自己手里的碗,碗里还残余的几粒米像小虫一样蠕动。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位高贵的夫人落在他鞋上的视线有多冷,多刺。病房里似乎更冷了,暖气仿佛失去了作用。
就在这时!
“哗啦——嘭!!!”
一声巨响毫无预兆地炸裂在病房阳台之外!一个巨大的水泥花盆从楼上阳台坠下,重重砸在程阳刚才站立的窗台外沿!碎裂的陶片和泥土像爆炸的弹片一样猛地崩溅开来!
“小心!” 几乎在巨响的同时,严墨的厉喝声撕裂了空气!身体快过思维!他像一头被激怒的猛兽,整个人从椅子上暴起,猛地扑向窗边的程阳!
巨大的冲力下,两人重重地摔倒在地!严墨几乎是将程阳整个身体都死死地护在了身下!碎裂的陶片带着疾风从他额角边激射而过,“咄咄咄”地钉进身后的墙壁!粘稠湿冷的泥土和大块碎裂的水泥块噼里啪啦地砸落在严墨的后背、头上!整个病房仿佛被恐怖袭击笼罩!
尖叫声!严母的惊呼!瓷食盒被打翻摔碎的刺耳声响!世界在瞬间被爆炸般的混乱填满!
几秒后,短暂的死寂袭来。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心脏撞击胸腔的轰鸣声清晰可闻。
程阳被严墨高大的身躯完全压在冰冷的、布满碎屑和泥土的地板上。鼻腔里充斥着泥土的腥气和严墨身上汗水混杂的淡香水味。他大脑一片空白,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身体每一寸神经都还在恐惧地抽搐。
他艰难地睁开眼,视线刚好落在护住他头部的、严墨的手臂上。
一小片锋利的陶片边缘划开了严墨昂贵的西装袖子和衬衫布料,深深扎进了他结实的小臂里!鲜红的血正汩汩地涌出来,顺着被泥土弄脏的手臂往下淌,滴落在程阳的脸颊边,温热得惊人!血液特有的铁锈味混着泥土味,无比鲜明地钻进他的鼻腔!
严墨的脸色苍白得可怕,下颚线因为剧痛和刚才瞬间的爆发而紧绷如刀削。额角被碎片划开一道不深却异常刺目的血痕,鲜血蜿蜒而下,滴在程阳惊恐瞪大的眼睛里。可他似乎感觉不到自己的伤,一双深邃的眼瞳死死地锁着身下的程阳,带着尚未完全散去的惊惧和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疯狂的紧张后怕。
“你……没事?” 严墨的声音带着不正常的嘶哑和喘息,灼热的气息喷在程阳脸上。眼神急切地在程阳脸上、身上来回逡巡,像在确认每一寸完好。
程阳完全说不出话来。他感到脸上那滴属于严墨的鲜血正缓缓滑落,温热的触感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鼻腔充斥着血与泥土的腥气,眼睛里是严墨额头刺目的伤口和手臂上可怕的豁口,还有那双紧紧锁着他的、写满后怕的深邃眼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抽痛得无法呼吸。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只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他看着严墨手臂上不断涌出的鲜血,大脑一片混乱。巨大的冲击,后怕,还有某种……更汹涌、更陌生、更刺痛的东西,洪水般淹没了他。
混乱还在继续。严母失态的尖叫声,闻讯冲进来的医生护士……但程阳的世界里只剩下嗡嗡的背景噪音。他颤抖着伸出手,下意识想去按住那不断流血的手臂伤口,指尖却在离伤口几厘米的地方猛地顿住,停在冰冷的空气里,像是被那刺目的红色灼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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