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一的晨会上，严扬果然被全校通报批评。
抑扬顿挫的人声透过扩音喇叭扩散出来，站了半个多小时的学生们都已经快受不住，虽然夏天的晨会提早了很多，但空气里还是慢慢升起了令人焦灼的温度，阳光变得越来越亮，逐渐挪动着脚步向篮球场这边靠近，周围到处都是窸窸窣窣不耐烦的声音。
高二这边的预备班就还好，前几个队伍里基本上没有在听晨会的人，大家都是手里拿着资料，在利用这点细碎的时间巩固知识点，不过最近带书的人少了很多，据说是年级主任为了让他们听晨会，不让他们带书下来。
实在是有病的做法。
周子祺一边这么想，一边低头记着单词。回过神来，阳光已经掠过他的脚尖，他抬起手遮在头顶，让写满了单词的小本本看起来不那么刺眼。
随后，他就听见了严扬的名字。
他稍微愣了一瞬，低头默记的嘴巴停了下来。往主席台看去，只见严扬和另外一个男生站在前面，接受着教导主任狗血淋头般的批评和全校同学的注目。不过实在是隔得太远，他看不清那个人的表情。殊不知台下的许多人哪里在听那些批评，分明是在讨论严扬出众的长相和周身暴戾的气场。
那些千篇一律的句子他什么也没听进去，只听到了记过处分和留校察看的处理。
台上的人还在用蹩脚的带着方言的普通话口音说着什么，在听到严扬的名字的时候，周子祺眉头一皱。
发声的时候声带绷得太紧，把两个字都拼得又高又窄，真是对不起这么好听的名字。
“严严”“严严”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前坪，惹起一阵嘲讽的笑声。
严扬，炎阳。
高一刚入学的时候，也是这么热的天气，军训完第一天的晚自习，因为军训服还没有发下来，大家都洗澡换上了自己的衣服，还有几个趿拉着拖鞋就来了教室，被老师一顿臭骂。
下课的时候也没有什么人讲话，突然前桌的人把手肘搭在了后椅背上，伸到了他桌上一点，压住了他的纸。周子祺错愕地看着那截线条流畅的手臂，前桌的人正忘我地打着拍子，修长的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凌空动着，牵起少年手背的细骨，很是好看。
周子祺觉得不太好打扰他，就这样尴尬地想一点点抽回自己的纸。
洗过之后还没干透的头发随意地被他撩到头顶，露出来的一只耳朵好像有耳洞的痕迹。周子祺注意到他正画着什么，粗犷的黑线条渐渐勾勒成型，那好像是一把吉他，虽然他没学过画画，但他直觉得很漂亮，好像有一个无形的人在白纸上弹奏，下一秒从那把黑色的乐器中就要震出令人血气上涌的电音。
就在这时，严扬拨了拨自己的头发，有几滴水甩到了周子祺手上，温温热热的，他便要去擦干。
前面的人突然好像意识过来了什么，猛的转头看到周子祺正在擦手上的水滴，两个人错愕地对上视线。
“呃……不好意思啊。”
是很有层次感的声音。
“没、没事。”
周子祺怕这举动给对方带来不快，随便擦了几下就把纸丢了。
他向对方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看到严扬的脸，他才发现那轮廓是冷冷的，说起话来也没什么波动。想起他耳朵上的耳洞，周子祺不知怎么的突然有些畏惧。
人不可貌相啊周子祺！万一人家是个很好的人呢！
这么想着的他一瞬间没绷住表情，然后就后悔了，心想自己这副模样在对方眼里看起来肯定傻透了。世界上怎么有他这么不会说话的人啊！
“……那个，我叫周子祺，你呢？”
他让自己尽量看起来自然地做着自我介绍，说完之后反而觉得自己更傻了。
“严扬。”
“严扬……嗯，我记住了。”
“你不问问我的名字怎么写吗？”
“啊？哦、哦哦，你的名字是哪两个啊？”
周子祺简直想锤死自己。
“严厉的严，张扬的扬。”
“哦……”周子祺飞速地在脑子里写下了这个名字，心想着以后一定要记住，万一派上用场的时候可不能把人的名字给写错。
“你呢？”
“我，周就是那个周，子是孔子的子，祺是示字旁的祺。”
严扬在刚刚的那张纸上写下了他的名字，这个举动让周子祺好感倍增，他想果然人不可貌相。
“你在画画？”
严扬转头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
“挺好看的，你学过吗？”
周子祺想到偷看别人画的内容好像挺不好的，不禁有些紧张，抬头看了一眼严扬的脸色，对方还是那样淡淡的，没什么表情。
“没。”
这下，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周子祺懊丧地低下头去，思考着新的话题。
“你喜欢？”
“啊？”
这问题来得突兀，周子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答“喜欢”好像怪怪的，但是他确实挺喜欢的。
“挺喜欢的，很好看。”
“那送给你吧。”
“啊？”
周子祺要吐血了，自己就不能换个新的语气词吗。
他剧烈的心理活动还没活动完，严扬就已经把那张纸放到了他桌上，然后站起来，朝他笑了一下。
嘴角牵起一个轻微的弧度，像一潭湖水上泛起的幽微的涟漪。
他愣愣地看着那张还留有余温的画纸，那上面写了他自己的名字，还有一把鼓噪着的电吉他。周子祺想回过头向他说谢谢，却发现严扬搂着一个什么人的肩膀走出了教室。
……原来有认识的朋友啊。
周子祺那天晚上失落地想。
那张画到现在他还留着，虽然他们再没有过多的交集，但是周子祺一直有把别人送的东西保留得很好的习惯。话说起来，那张画上面似乎还有一个什么招牌，他已经记不太清了，依稀是个什么什么“bar”。
酒吧的名字吗？
这件事被他抛在脑后，直到再次见到严扬，他才想起来有这回事。
晨会终于是开完了，几个年级的人群朝着不同的教学楼涌去，周子祺刻意离主席台近了一些，想要看看严扬怎么样了，结果就发现一男一女站在严扬身边，严严实实地挡住了他。
那个女人浑身透露着干练的气质，身高虽然没有严扬那么高，但是暴躁的气场却足以把人给压慑住。
大概是他的班主任吧，也是蛮狠的，人都没走光，就劈头盖脸地给了严扬一顿。
不过他们学校这种犯错要上台的规矩也没有多人性化就是了。
教导主任一脸教训坏学生的模范表情，什么话也没插上，默默走到一边去了。
周子祺这才看到严扬的脸，有些青肿的痕迹，他正不耐烦地听着，口腔像是在舔舐伤口，右边鼓起一块。
也许是周子祺的目光太明显了，又或许是严扬太过心不在焉，快要错过他身边的时候，严扬注意到他这边，猛然和他的视线撞上，本来周子祺以为别人这么看他他一定很不爽，而且，估计严扬都已经把他给忘了。
那眼神从带着些愠怒转为有些迷茫，周子祺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就要收回自己的目光的时候，严扬突然咧嘴朝他笑了，手指并拢抵在前额上，然后离开，给他打个一个招呼。
这个动作明显惹怒了那个女人，只听见一声很大的叫名，严扬不得不回头正视她。
周子祺的脚步愣在了原地。
阳光下，那少年的笑容太过耀眼，他恍然觉得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然后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起来。
明明还没有爬几节楼梯，就成了这个样子。
可惜二人的眼神错开了，周子祺急躁地想回应的动作严扬也看不到。
正在被人流熙攘着不得不往前走的时候，严扬朝他看了过来。
周子祺觉得自己突然吸了很大的一口气，刚想举起手也像他一样打个招呼，又突然觉得那样子太中二，于是尴尬的手举到肩膀上，朝他微微地挥了挥。
……妈的好傻。
怎么就不能换种方式呢，挑个眉，咧个嘴，笑一下？
这么想着周子祺已经走过了主席台，他回身的时候，只见严扬手在后脑勺上抓着，朝那女人敷衍地点着头。
那模样看起来有点憨，他禁不住笑出了声。
回到教室之后，林穹回过头来找周子祺说话，明显看出他比平时轻快的神情。
“今天没喘啊祺哥。”
“闭嘴。”
“你脸咋那么红？爬楼爬的？”
周子祺皮肤偏白，脸红的时候特别明显，所以加上这一点，周子祺也不喜欢运动。
“你管呢，一会儿就褪了。”
要说起来林穹为什么会坐在他前面，还要从这个傻逼去找肖爱民说起。
林穹臭傻逼去找肖爱民商量走读的事，说家里已经同意了，并且因为考试考得太好，他要求下次换座位把他和周子祺调到一起，因为周子祺已经开始走读了，他一个人觉得寂寞。
“老肖，你看我旁边坐那么多女孩子，我长这么帅，我真的很怕她们会爱上我。”
听到这话的周子祺和肖爱民的心情一样，只想把他暴打一顿。
他是还不知道肖爱民已经知道了自己性向的事儿，得亏自己老妈把风都透到老肖这里来了，林穹这不说不要紧，一说铁定让肖爱民本来以为他没什么的也要以为他有什么了。
就他和林穹，哥俩好谁不知道，自从那天之后，肖爱民上课看他们的眼神就多了几分怪异。
想到这里，周子祺又翻着白眼骂了一句傻逼。
“卧槽，你骂我傻逼？！”
林穹的声调突然提高，听到这话的周围同学也笑了起来，跟着附和“看到没，祺哥都骂你傻逼”。
又哄闹了一阵，气氛逐渐安静下来准备迎接上课，这时林穹问他，“诶，你为什么突然要走读啊，家里人要来陪读吗？”
周子祺一愣，脸上的笑容消失，林穹觉得有些不对，下意识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然后周子祺在本子上写了什么递给他看。
林穹看到那一句“I have come out”的时候心都快跳出来了，暗骂了一句卧槽，然后手疾眼快地看了看四周把那页纸撕下来丢进了自己座位旁边的垃圾袋。
周子祺轻笑了一声。
“这么大的事儿你咋不和我说啊？！”
是想和你说来着，如果你不跑去和肖爱民说那个要求的话。
“这事儿老肖也知道了。”
“卧槽？！”林穹差点就要飙出男高音了。
他马上平静下来，觉得自己想死的心都有了。
“那他不会……啊，你上次，哭，不会就是因为这个吧？那臭傻逼说你什么了？是不是什么难听的话？我还以为他一个政治老师应该善解人意循循善诱呢，他怎么这样？！”
一个臭傻逼骂别人臭傻逼，还挺逗的。
不过林穹忘了，肖爱民不仅是个政治老师，还是一个家庭美满的父亲，是一个社会主义好思想包装出来的好青年，不，好中年呢。
“他没说什么，真的。是我出来的时候没憋住。”
“对不起啊……我都不知道……”
周子祺心道这怎么也不是林穹的错，于是淡淡地把话题引开了。
“你家里那么开明，应该不在意这些的吧？”
“谁知道呢。”林穹苦恼地撇了撇嘴，上课铃响了。
周子祺希望林穹有个好结果，不管是家里的事也好，暗恋的事也罢，他都希望这样的人可以被温柔地对待。
肖爱民在他交作业的时候问过他一嘴。
“你和林穹……”
话还没说完，周子祺就吓得花容失色，倒不是大事败露的感觉，而是那种因为震惊而吓到模糊的感觉。
“老肖你开玩笑吧？你看我看他那看傻逼一样的眼神，我俩真就是铁打的社会主义兄弟情啊！”
肖爱民：“……”
想到这里，周子祺在肖爱民的课上笑出了声，林穹一脸惊恐地回头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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