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悯生翻窗回宫,仔仔细细掸掉身上的雪,从容出门。
大雪不停,廊下站了半个时辰,段悯生又抬步,在积雪的宫道上走着。
这一幕恍如当年,他尚为幼子,与曾经从死人堆里救出来的小跟班一同走在这条路上,絮雪飘落,让二人都白了头。
“你怎么都不为我撑伞?”
段悯生转头,才发现身旁空无一人。
“……”
那么久之前的事,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突然想起来、还将自己代了回去。
他又回到东宫,跟着进来了几个宫女,伺候他更衣。
换下来的大氅被人拿着要去清洗,上面血迹早已凝结,又借以玄色遮挡,若不入水,便不会有人察觉。
眼见那人带着大氅要走,城千舟抬手制止:“这大氅,扔了吧。”
“…是。”
夜深人静,灯火熄灭,城千舟却迟迟不能入睡。窗外大雪稍歇,月亮自云雾之后显现,月光撒下,一地冷霜。
当年并肩而行,他的那句话,对方怎么答的来着?
“如此甚好,也算与小公子同此年、共白头。”
“携刎,”他那时不理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对方的名字是什么意思,问,“你为什么想白头?”
零星的雪粒子被风吹进了窗,段悯生面上一凉,思绪猛然抽回。
月光凉凉,回忆苍苍。
闭眼,眼前是手下人处理尸体时,相撞的红和白;睁眼,耳边是前段生说“你还想弑君不成”。
其实,城千舟原不想杀前段生的……算了,杀都杀了,再多说倒显得他像个伪君子,敢做不敢当。
段悯生将被褥往上扯了扯,蒙住了头,挡开月光和雪粒。
意识昏昏沉沉,眼前陷入黑暗,接着回忆又起。
还在段家的时候,段悯生身为唯一的嫡子,其实一贯不怎么瞧得起府中兄弟姊妹。
虽然不至于对他们刻意为难,但也不会说得上话。不像手足,像主仆。
这日段悯生由父亲带着循湖郊游,人在船上,探出头、半边身子挂在窗外望着岸上风车木具,看得入了迷,一个不小心就栽进了湖中。
虽是夏日,谈不上很冷,但段悯生体弱又不会水,难免惊慌。
要死不死,此次出行带的一众人等皆不会水,一时间竟无人搭救。
最终跳下水将段悯生捞起来的,是段生。
上岸时二人都呛了不少水,面上肌肤被水泡得隐隐发白。尤其是段悯生,双眼紧闭,出气多进气少,差点让段家家主白发人送黑发人。
这次过后,段悯生和段生的关系迅速拉近,连带着对府中一应庶子都和颜悦色了不少。
所以说“当局者迷”,后来再回头去看这件事,就会发现很多疑点。
比如,为什么下人那么多无一搭救?为什么段生会跟来?为什么那么多船,他们偏偏靠得那么近?为什么偏偏生死关头,携刎不在他身边?
只是段小公子被父母养在羽翼之下,双亲和睦,不知旁人苦难,不信世间险恶,那时只满怀感激。
某次,段悯生请段生来自己屋里小坐,为其斟茶:“我竟不知,兄长什么时候学会了水?”
段生笑道:“哪是会水,只是见你在水中挣扎,心中焦急才一时冲动罢了。”
想了想自己平日里骄纵恣雎的行事,段悯生不禁有些心虚,同时更加疑惑:“怎会焦急?”
段生眸光微闪:“…我还有恩未报,不能让你就此离去啊。”
段悯生道:“我却不记得,何时予你有恩?”
“是我母亲。”段生答,“当年我母亲入府……手段不正,不受待见,有一次高热不退,是你帮忙叫了大夫。”
经他这一提醒,段悯生这才想起来好像是有这档子事。他虽然不爱搭理父亲的小妾和她们生的孩子,却不能忍心眼睁睁看着人命流逝。那日见病榻上的人烧得开始胡言乱语,随口请了个大夫。
思及此,他有些怀疑,而更多的是惊讶:“举手之劳,你竟记到现在。”
“悯生大恩,怎敢忘却。”
段生嗓音温润,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摸出一个风车:“你瞧这是什么?”
“风车!”段悯生惊喜道,“给我的吗?”
段生点头,笑着把风车递给他。
此时的段悯生十一岁,距离段家满门抄斩还有不到两年的时间,在此期间他与段生的感情迅速升温,还来不及退散。
后来段生入宫当了皇子太傅,二人甚少见面,但常以书信往来。
再后来是太子出逃,段悯生被不明不白送进宫,接着听闻段家满门获罪下狱。
他穿梭在人世间的恶意里,惊慌失措去找段生,却被拒之门外。
***
“段生!”段悯生从梦中惊醒,环顾四周,月色入户,一室冷清。
真是糟心,不过杀个人,竟梦到了那么久之前的事。
或许嫌隙的种子,从段悯生被拒之门外那一刻起就种下了。
宫中人人居心叵测,段家人私养精兵死罪难逃已是板上钉钉的事,照样有一群人费心费力救下段家后人,养在身边。
那年段悯生在前宰相身边看到了自己最小的庶妹,来不及高兴,转头就听人说丞相收养的小姑娘犯了事,皇子太傅上书弹劾丞相,后者为保声誉清理门户。
段悯生流着泪去拍打段生的房门,质问他为什么,得到的回答是:“你觉得,一个庶子有什么资格进宫教习皇子皇女?”
当年段生入宫教习皇子皇女用的身份跟段家没有半点关系。
听到这里,段悯生才迟钝地想起来,当年的确有风言风语,说段生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他只当那是谣传,毕竟彼时他手里还捏着段生送来的信,道其一切安好。
“她认得我的脸,她活着,我便有暴露的危险,所以,段家人,我一个都不会留。”段生语气幽幽,字字如同钝刀慢剐在段悯生心上。
段悯生抬眼看他:“那你连我也要杀吗?”
段生笑着抚摸他的脸:“怎么会呢?你可是兄长在这世间,最最看重之人。”
纵然段悯生平安顺遂十几年,巨大悲恸之下揠苗助长般成长,那时也明明白白看懂了段生眼里的嫉妒。
他妒恨段悯生和段家。
准确来说,妒的是段悯生,恨的是段家。
于是他想把段悯生拉下安然高台,令段家倒台。
后来,段悯生在不属于自己却住着自己的东宫里,被段生压在了身下。段生特意支开了所有的人,偏偏又让宫门大开。他眼里没有**,尽是疯狂的光——藏着一两滴段悯生的泪光。
段悯生好不容易从段家带回的阿姊一脚踏入,被眼前景象吓得瘫软在地。
段生唇边染血,猖狂地笑:“哎呀~被看见了呀,那实在抱歉了悯生,你这宫女,活不得。”匕首在他指尖翻飞,段悯生不及张口阻拦,就见眼前血色一溅。
这把匕首段生没带走,留在了东宫。段悯生那时羞愤欲死,拿起匕首想要自我了结,见血时却又收住了手。
他为掩人耳目,亲手给那个宫女收了尸。
——也不叫收尸,一把火烧成灰,撒在了东宫的院子里。
后来那把匕首成了他荡平前路的利器,他用它杀了自己曾喜爱的兄长。
但不管下场如何,段生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从段生被迫在他身下流泪却无力反抗无法告发时,他就成了和段生一样肮脏一样痛苦的可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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