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屋里的时候,乌啼南已经离开,而黎梓正蹲在戚鹤将躺着的矮榻边。
“阿娘,你怎么下来了?小心些。”
鸯未眠上前要扶黎梓,欲站起时黎梓却反抓住他小臂。
“阿娘?”
“褚儿,”黎梓眼中流露的担忧如若实质,“你与小戚回月窟前,在做什么?”
鸯未眠一时没摸清她的意思,问:“阿娘是想问什么?”
黎梓慢悠悠回到榻上坐下,道:“我方才醒来欲倒杯茶,却见小戚眉头紧锁,额上虚汗直冒,我怕出事,就轻探了他的神魂,发现那道锁不稳。”
鸯未眠手上倒着茶,闻言疑惑道:“锁?”
“不错,是小戚神魂上的一道锁。”黎梓接过鸯未眠递来的茶啜饮一口,道,“你还未出生时,小戚灵力不稳,更早些的时候甚至不会用灵力。我后来探查,发现是他神魂中有一道锁,锁住了他的命,同时牵连到了他的灵力。”
闻言鸯未眠眉头一皱。
黎梓继续道:“我进一步探查,发现那是小戚母亲施加的锁,便觉或许是他的命数不好,他母亲才出此下策。”
“还有一位早霜姐姐,你或许没什么印象,她表面为神,实则是人。之所以会有神明的假象,是因为有人用线将她的三魂七魄捆成了一魂一魄。小戚的神魂有一丝欠缺,最初我便疑心是用小戚的神魂做的这根线,后来我才发现不是,却至今也未查明这神魂的欠缺与他的命数有没有关系。”
鸯未眠听她说完,心更是一沉。
黎梓说这话,本意是为了让鸯未眠通过心疼也好怜悯也罢的情绪与戚鹤将的感情更上一层楼:一方面,她认为鸯未眠的命数和戚鹤将的命数冥冥之中有所关联;另一方面,养在膝下近十年,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戚鹤将走向注定灭亡的命数。
可是鸯未眠听过她的话后,满心是帝摘月口中的“命途多舛之人”。
他不知道那罪大恶极之事,戚鹤将现在是否已经做过,做了多少。
可同时于情于理,他都认为戚鹤将不会是那样的人,做不出那样的事。
方才因诸事繁忙暂且压下去的痛又卷土重来,鸯未眠挣扎犹豫,以至忽略了黎梓眼底的不舍。
很久之后他终于懂了母亲的目光里藏着怎样的忧思,可却再也无法弥补。
“阿娘,”鸯未眠艰难开口,“乌啼南前辈的儿子,殷如,身死时给我与戚哥哥留了一些东西,为他此生过往。方才,我们看了这些过往。”
听了他的话黎梓目光又瞥向了戚鹤将,微微点头道:“难怪如此。”
鸯未眠已长得比黎梓高了快一个头,此时黎梓垂首,他便只瞧见了对方一头乌黑的发。
从什么时候开始,黎梓脱了金饰,连素簪也不戴了呢?
鸯未眠心里忽然涌过一股难言的难过。
他下意识要逃避,于是道:“阿娘,我们在人间还有事未处理完,这段时间,麻烦您照顾戚哥哥了。”
黎梓点头:“路上小心。”
鸯未眠便急忙走了。
他也没有去人间,在门外驻足望了一会儿景后,抬步离开,绕到了扶月山后面。
他跳入月池,在月窟遗址中行走,脚下忽然踩到了什么东西,很脆,他一脚上去就碎了。
鸯未眠有些恍惚,他迟钝地后退、低头,看到了一副焦炭般的骨架。
怎么……
疑问刚冒出个头,他就自己解了答:明和末年,月族之人的尸体吧。
他于是又退了一步,道了句“抱歉”,想了想,又改口成“恕罪”。接着四下一望,将躺着尸骸的地方都收进了眼底。
接着,那些地方窜出了微弱的火苗。火苗渐渐扩大,火光冲天、火舌跳跃,久久不息。
鸯未眠站在那场火里,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看着尸骸被烧成灰,然后散在了风里,去往自由。
——神明,从不信奉入土为安。
火势大得波及到鸯未眠周身,让他觉得热,甚至是烫,是痛。
跳跃的光映在他的眼底,像爱人,像过去,像迷雾。
“鸯未眠,你何至如此啊?”
他在心里问。
***
戚鹤将命数艰险,全靠着神魂上的那把锁锁住他的命。严格来说,他不能沾生死、不能掺因果、更不能窥探他人的命数,否则……
否则便像如今这样,痛到昏厥,一梦三年。
是的,殷如的过往,在鸯未眠那里走了半个时辰,在他这里,走了整整三年。
于是,他痛得更真切、更长久。醒来的那一个瞬间,还以为那是梦。
黎梓从外推门进来,看着他坐在榻上,虽有些颓然,但好歹是醒了。
她稍微安下了心,上前摁住了见到自己要起身的戚鹤将,道:“你刚醒,先别急着下榻。现在可还有何不适?”
戚鹤将摇了摇头,看着黎梓红色袖摆,不禁笑了。他道:“记得初来月窟时,我醒来见着您,您也是先问了这句话。”
闻言黎梓愣了一下,想起来之后便也笑,道:“小戚好记性。”
“姨姨,鸯鸯呢?”
黎梓摇了摇头,道:“我不知他在何处。”
戚鹤将讶然。
黎梓道:“你这一觉睡了三年。三年前,褚儿带你回月窟,当日便说于人间有未结之果,走了。”
“他此后,都从未回来过吗?”
黎梓默了默,才慢慢开口,道:“小戚,……你可知道,你的命数是什么样的?”
闻言,戚鹤将一下子想起来许多事。他想到却尺于红塔中的生活、想到仰不许给的卦象、想到不归之下的险居,甚至于想到了多年前梦中的三个声音。
他道:“……隐约知道,并不好。”
黎梓招来一把椅子坐下,将他命中的锁、神魂的缺失以及崔早霜是人非神之事讲给他听。
她想为自己和戚鹤将斟两杯茶,可提起茶壶,里面却是空的,只能作罢。
戚鹤将刚听完这些,脑子是有一点混的。他转了转思维,将事情理出头绪,抽丝剥茧、反反复复去想,用得不到闲暇的思维掩盖不安和绝望。
黎梓连唤他几声,道:“小戚,这些事我最初不告诉你,就是怕你知道了忧心。但人是要长大的,我总不能一直瞒着你。你也不必太过忧虑,既然你的母亲给你神魂上落了锁,就证明此事并非毫无转圜的余地。”
经她这一点,戚鹤将又想了梦中父母的声音,坚定不移地说要为自己争一条命。心里原本微弱的抗争火苗陡然窜出三尺火舌,他心情好了些许。
得知命运并非注定不改,戚鹤将又拾起了之前的话题:“所以,鸯鸯呢?”
黎梓道:“这三年他未曾回来过,只每月送音来报平安,上月的已经报了,而这一月,也才刚开始。”
听她这么说,戚鹤将直觉不对。一抬眼,恰好看看出了黎梓眼中一样的担忧。他道:“姨姨,我想去找他。”
“你刚从命数的小劫中挣脱出来,算是大病初愈,还是多休养几日为好。”
“姨姨……”戚鹤将本想直接说不对劲的,可看了看黎梓苍白的脸色,猜想她是近来又伤心了一场,只能把话咽回去,斟酌着换了一个说辞。
“我想去找他,”戚鹤将道,“我的身体我最清楚,您放心,不会出事的。”
人在跟前养了十年,戚鹤将什么脾气黎梓最清楚不过,他轻易不会意气用事,但若是为了情,八匹马也拉不回来他的决定。
“罢了,你去吧。”
戚鹤将如愿得了许可,踏着轻松的步子出了门。
他在门前的路旁挑挑拣拣找了三颗石头,在指尖转了几圈后丢下去,看一眼,看出来了,于是稍微安了心,打乱卦象去寻人。
人在沧洲。
路上没有阳光,也没有风,不冷,也不暖。倒是月窟素日里人少,这个天却全在外面走动,显得有些不真实。
可随着路程推进,人逐渐稀少,到最后彻底一个人都看不见,戚鹤将又觉得有些冷清。
一种说不上来的寂寞包裹了他,让他觉得烦躁。
脚下的步伐加快,一步十里、衣袂乘风,到最后他一个传送阵下去,来到了能看到姻缘树的地方。
——如果此刻的姻缘树未被隐藏起来的话。
沧洲无树无山,一马平川的草原尽头是一望无垠的海,天高地阔,比之月窟更显明媚。
戚鹤将在极尽远大的湛蓝色里,看到了一抹红。
当年鸯未眠以血画的大阵经三年光阴已成残阵,此刻他就坐在那残阵的阵眼上,背对着戚鹤将。似是在阖眸养神,没有发觉戚鹤将的到来。
见他如此,戚鹤将不免又想到了当年自己身上连到如山的红线。
那时鸯未眠明明憋着不快,却还是主动与自己破冰,自己却未说两句就晕了过去。
戚鹤将忧心鸯未眠会生气,在原地站着做心理建设,甚至考虑了一下要不要喝酒壮胆。
而就是他这一会儿犹豫,鸯未眠察觉到了不同的气息,睁开眼微微偏头,发现是戚鹤将的时候立马就想走。
戚鹤将眼疾手快上前拉住他:“鸯鸯,我觉得我们得谈……”
他不知为何愣在了那里,话也没接着往下说了。但鸯未眠正好抓住这个时机,运转灵力震开了他握住自己腕骨的手,飞身而去。
而戚鹤将还愣在原地,看着手上转得杂乱无章的金色神魂,不可置信、悲愤交加。
心中积年累月建起的高楼骤然崩塌,痛得他像是深埋地底、深陷黑暗。
不同的痛交杂在一起,戚鹤将捂着心口哽咽,以至于没发现地上的阵虽是残阵,血却是新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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