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悬三十五年的冬天暖,到了十二月也没见积雪没膝、流水成冰。
是以,商贩们才卖起了河灯。
按照以前的十四洲地形,此处本就不算北,这样的暖冬往常并不少,少的是在这个时节里无病的平怜生。
次日,两兄弟满载而归,平怜生一边与下人清点东西,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路上见闻,说着哪些东西送给阿声,说着明年还要这样和平问生过除夕。
平问生不说话,只是抬头,望着墙外伸进来的树。枝头如过往每一岁每一年,挂满梅花。
日子就这样过该多好。
今年暖,雪却说少不少。
除夕夜的雪没下太久,将将天明时就停了下来,路上依旧没有多少积雪。
后面的雪也总是,只下几个时辰,便停,然停了很快又下。
平怜生精神十足地乐了两个月,外面的人还以为平府那个常年饮药的小公子病终于痊愈了,不少人上门贺喜。
平问生一个没应,送来的礼照单全收,过几日便寻东西回过去。
那些礼品堆成小山,平问生对平怜生道:“你不是喜欢拆东西么?拆吧,有喜欢的就留着,不喜欢的兄长找人处理。”
平怜生欢呼,抱着平问生摇晃撒娇。
三十六年二月,平怜生踏出房门时眼前一黑,脑袋阵阵发晕,在门前倒了下去。
阿声得平问生的令来叫他,见状慌了神,将他搬回床榻,请来郎中。
这一病比往常任何一次都要严重,来势汹汹,一连五日,平怜生一刻不曾醒。
纵使早有预料,平问生每每望着平怜生的房门时,心里也紧得发闷,生疼。
好吧,其实不止站在门外望时,他生活里衣食住行、每时每刻,想到平怜生就痛得喘不上气,双眼红肿、嘴唇苍白,似乎自己也跟着大病了一场似的。
阿声把平怜生当兄弟,对平问生也爱屋及乌。他照料着重病的平怜生,抽空抬头一看,便见平问生也面无血色。
照顾了这个还得去关心那个,阿声在两个人之间跑,累的气喘吁吁,终于给自己脸也熬得个煞白。
这下可好,府上三张小白脸。
不过阿声这脸没白太久,因为不久之后,平怜生就死了,死在了平问生肩头。
那时也是一个春雪初霁,两兄弟坐在廊下,看着终于落了白的地。
平怜生说话都气若游丝,道:“哥……”
平问生语气似乎一如往常,细听之下些许哽咽:“怎么了?”
平怜生久久没回话,平问生心越来越沉时,听他一句:“我好不甘心啊……”
我还没活够啊。
他想说,哥,你能不能救救我?
可是凭什么呢?平问生凭什么耗费灵力和精力去救他?强行留住要死之人,有违天道,要折平问生自己的寿。
早知如此的命运,可到头,依旧不甘心。
他声音轻轻的,轻轻地散在风里:“我看过早春雪一场,也当看尽这春光。”
平问生左胸的心砰砰地跳,泪水已糊了双眼。
平怜生弥留之际,出现了幻觉,看见了神光。
他道:“哥,神佛,会佑人长寿的。”
一颗脑袋轻轻靠在肩头,微微动了动,找到了一个舒适的位置,然后就没了动静。
平问生猛地一低头,泪珠掉落,在衣料上砸出了一片深色。
他吸了吸鼻子,伸手,像往常一样,抚了抚平怜生的发顶。
“做个好梦。”
眼前的世界在抖动,一切色彩被泪水融在一起,平问生泣不成声,好像也看见了光。
可是怜生啊,神佛不会庇佑神明。
阿声从外回来,手里还拿着平怜生一炷香前要他去买的桂花糕。
他一步步往里走着,还期待着平怜生看到桂花糕时眼里亮起光,笑着问自己讨要。
美好的幻想在听见平问生压抑的哭声时停下,他止步,愣在那里。
眼前,是平怜生靠在平问生肩头,两人的背影。
如果,平问生的身体没有颤抖,如果,耳朵里没有落进哭声,阿声大概还可以骗自己,平怜生只是睡着了。
手中的桂花糕骤然落地,他便在光没照进来的屋内,红了眼,蹲下身。
屋内屋外,两个大男人,哭得如同孩提。
从此,平府住着两个人,一个没弟弟的哥哥,一个没哥哥的弟弟。
就像,只住了这两个人似的。
可这样的日子也不会是永远。
阴阳惨舒,百岁如流。
阿声死在了七十四岁。
他自己的七十四岁,平问生的,几百岁。
他以为死前,他会得到哥哥的拥抱,或是看到平怜生的笑容。
可最后一丝意识,看到的是平问生依旧年轻、依旧满发青丝的容颜。
对方没有哭,甚至因为逆着光,眼睛似乎也没红。
他的头发就算为忧熬成了白,也总被某种力量抹去;他过于浓烈的那些悲痛,似乎都在被天道修正。
大公子啊,不为我难过也好。
平怜生死前,留下了一句好不甘心。阿声死前,只在心里叫平问生别难过。
平问生的确也不难过。“难过”已经不足以成为他心潭上哪怕一道水波。
他遣人安排阿声的后事,戴着垂垂老矣的面具出席他的葬礼,让抬棺人将阿声抬到当初埋他哥哥的山头。
纸钱洋洋洒洒,落满了长街。
街上的人都沉默,无人对此说不满。
平问生回来后将自己关在房里三天三夜,下人担心他想不开,数次敲门问声,他都开门作答,如往常一样。
冷静得可怕。
他花三天三夜的时间整理出了每一个下人该拿的钱、来平府之前的家、在意的人事物。
第四天清晨,他打开房门,召来了所有下人。
他将卖身契和银子一一还给这些人,递出纸张的手稳稳的,一丝不抖。
下人们面面相觑,犹豫着接过了东西,却没走。
平问生冷静得不像话:“这宅上此后只我一人,不必再有满院下人。卖身契归还,无论期限至否,今后你们皆为自由身。”
大家对着他这张满是褶皱的脸,恍惚间觉得自己面对的是几十年前那个幼弟在侧、玉树临风的平大公子。
“平老先生,这……”说话的是一群下人里面最老的,也是在平府待得最久的。他来的时间和阿声差不多,那时还是个八岁稚子。
“且去吧。”
平问生不欲与他们多纠缠,这句话和数十道灵力一起飞出去。
所有的卖身契被灵力化成的火烧成灰烬,下人们耳后的浅疤渗血又飞速愈合。
——不,那不是血,是数十年到数年前,他们每个人初来平府时,平问生烙下的忠仆印。
印记散后,下人们转身就走,不多时,院里就只剩下了平问生一个人。
偌大的平府,花自开、水自流,风过动青丝。
此后平府的门再也没开过。
房门开着,大门紧闭,戚鹤将端详着平问生的神色,直觉不对。
可他也没多少心思去在意平问生的想法,因为醒来时下意识往袖口一摸,摸到了一颗冰珠。
三百年前他跪在鸯未眠身死之处时,并非只是哭喊,还在泥土中摸到了一颗珠子。
——是鸯未眠的眼泪。
鸯未眠走时,没有遗言,没有遗物,没有未亡人。这颗由他眼泪化成的珠子,竟成了唯一的念想。
三百年来,戚鹤将一直带着这颗珠子,每每摸到,心里就如同冻上了三尺霜雪。
“鹤将?鹤将?”平问生从记忆中脱身出来,唤回了出神的戚鹤将。
戚鹤将道:“这些日子,劳烦大公子了。”
平问生道:“这算什么劳烦?左右我在这人间也闲得无事,多亏了你,才让我有了些事干。”
他久在人间,不知神界诸事,先前戚鹤将一直病着,现如今终于有了些精神,他才找到机会问:“对了,未眠呢?怎么一直不见他?”
“……”
恰在此时却尺推门而入,便听到了戚鹤将沉默后的回答:“他死了。”
他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谁,谁死了?”却尺有些无措,他记得自己刚才隐约听到了“未眠”而字。
于是戚鹤将转头,看着他那张愣神的脸,说:“鸯未眠。三百年前,他死在月窟。”
却尺一身素白,站在门边,后面照进来的光穿过他的身体,直直落到地上。
有那么一瞬间,戚鹤将恍惚看到了鸯未眠神魂的模样。
屋内一时无人说话,死一般的沉默。
戚鹤将看着却尺,又像是在看门外透进来的光,看着看着,流出了泪。
泪水滴在手上,恰巧包裹住了鸯未眠的那滴泪。
水温滚烫,那颗三百年不化的冰珠,竟然就这么化了。
戚鹤将猛地低头,看见的便是融在一起的两滴泪。冰珠融化的声响里,他似乎闻到了血的味道。
是三百年前,鸯未眠身死,是他的死为戚鹤将的神魂划出的永不愈合的伤口。
握紧右手却无法像往常一样握到坚硬的圆,戚鹤将心痛得无以复加。他紧紧抓着自己胸前的衣料,几乎无法呼吸。
突然,在却尺和平问生担忧的目光中,他粗重地喘着气,吐出一大口血,哭声破碎、泪如雨下。
平问生大骇,赶紧拉过他的手诊脉。还好,只是急火攻心。
这样的情况,一般来讲,病人需要休息。但戚鹤将这茬儿已经三百年了还忘不掉,休息已经没什么大用了。
于是平问生给却尺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上前和他一左一右架着戚鹤将就要往外拖。
“戚鹤将,外面阳光正好呢,出去走走。”
“大哥哥,外面有人卖风车呢,你陪我去逛逛!”
但是最后,他们还是没能把戚鹤将架出这个门。
不是因为他们不努力,是因为戚鹤将不努力。
他本是疾病缠身,方才又悲极吐血,导致现下才刚醒来,就又晕了过去。
他又跌入了深渊般的梦境。
梦中是消失在人海的红色衣角、是三百年不朽的宅子、是梧桐树间的小路……
却尺这些年,长高了不少。
“戚哥哥,我一定能长得比你高!”
“就你还想长得比我高?”
“鸯未眠。你长不高了。”
这个春天本就短,倒春寒又让街道倒回了冬天。
戚鹤将这一病就从初秋病到了仲夏。
枝头鸳鸯相向鸣,夜夜达五更①。
蝉鸣扰人时,他其实依然没有好。可是他等不了了,要做的那件事,他等了数十年。
这病是不会好的,他要亲手斩断冤孽和痛苦,送逝者跨过潮海,再临此间。
①枝头鸳鸯相向鸣,夜夜达五更:语出《孔雀东南飞》原句是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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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跨过潮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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