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奇怪,和夏旃妈妈约的见面地点居然是市图书馆楼下的一间小咖啡厅。
图书馆周围林立着数栋高大的写字楼,故而此刻咖啡厅里要么是hr在偷偷面试挖人,要么是打工人摸鱼下楼悄悄来相个亲(真是时间管理大师),要么是一群失业的人偷偷躲在这里假装还在上班借以瞒着家里人。
还有一群高中生逃课聚成一排打王者排位赛,骆一梵不免头痛,这小咖啡厅到底是什么牛鬼蛇神聚集地啊!一杯拿铁居然要一百多!!!
等了好久,夏旃妈妈才匆匆赶来:“不好意思,刚背完五十个俄语单词,耽误点时间!”
熟悉的窒息感扑面而来,骆一梵深吸了一口气,虽早就听说过夏旃妈妈接受不了女儿考研前突然死亡,遂决定自己亲自考研来完成女儿未了之心愿。
哪怕是做足了心理准备,如今真见到了她,心里还是难免咯噔了几下。
“吕阿姨,您想考研挺好的,可您为什么要学这世上最邪恶的国家的语言呢?”骆一梵不是很理解。
“这个专业很冷门,这几年那个国家一直在打仗,几乎没人敢去,连外贸都做不了,算是考北大研究生中最好考的一门专业了。”夏旃妈妈解释道。
骆一梵沉默了。她搜肠刮肚苦思冥想都想不出来学俄语将来能干啥?
翻译?这玩意AI都比人快准狠信达雅!
考公?不可能,吕阿姨早就超了35岁!
当老师?也不行,现在没孩子学俄语!
除非……在大疆上班卖无人机给俄罗斯,行吧行吧,要真考上了北大的研究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工作还是好找的。
夏旃妈妈看出了骆一梵的忧虑,宽慰道:“骆小姐,你不用担心,我学这个不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我女儿夏旃,考北大一直都是她的梦想。”
不说还好,一说骆一梵更窒息了。世上太多的父母总是假借儿女的名义满足自己的虚荣**。
吕阿姨擦了擦眼泪,继续说道:“夏旃的生命才22岁便走到了尽头,而我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四十五岁,我希望往后余生,带着她的那一份一起活下去。”
骆一梵恍惚了,她一时不知道这种母爱算不算得上是爱,你说爱吧,她明明更爱那个北大研究生的title,你要说不爱吧,她提起夏旃时眼眶的泪水也不是假的。
或许她爱的一直都是自己想象中的夏旃,那个夏旃品学兼优,能十年如一日苦读,能考上北大研究生,是世上千好万好,完美得不像人的女儿,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夏旃。
“吕阿姨,你的遗物守护算是我入职以来接的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单子,我想咨询您,无限完美地守护至亲的遗物能给生者带来什么?是无尽的思念,无法言说的痛苦?还是切肤之痛的生者执念,短暂一瞬的自我安慰?是尘归尘,土归土的云淡风轻?抑或是无时无刻无形的陪伴,音容笑貌言犹在耳的喜悦?”
“我想知道,对未亡人来说,遗物守护有着怎样的意义?”
吕阿姨拭去泪水,释怀地笑道:“其实那日你走后我想了很多,我明白了,夏旃留给我最大的遗物不是那些书本和考试题,更不是那个房间。”
“是什么?”
“是她的才华。”
骆一梵两眼一黑,一口气喝完了一整杯拿铁。
吕阿姨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养育出了那么懂事那么乖那么有才华的女儿,我要守护住她的才华,替她去未名湖看看,去博雅塔逛逛,那才是她应该日夜驻足的地方,她配得上这世上任何一所高等学府。”
吕阿姨眼睛红了,她的目光炽热而坚定,汹涌又得意,骆一梵上一次见到这种目光还是在赌桌上。
或许,吕阿姨本就是一个赌徒,她把此生最大的赌注都下在了自己女儿身上,宁可掀桌,也绝不承认自己输了。
“为什么夏旃一定要学历高,一定要听话优秀,她是您的女儿,难道连做一个普通人的权利都没有吗?”骆一梵忍无可忍。
“骆小姐,您真是说笑了,不过不怪你,你没见过夏旃,肯定想象不出来这世上会有这么一个完美的女儿。但我的女儿,真的很完美。从小到大一直都考班里的第一,唯一遗憾的就是高考状态不好,和清北失之交臂,不过她答应过我,考研一定能上。”
“如果她真的喜欢学习的话,加上她大学学校那么好,本科三年努努力就能保研到清北,根本不用考研。”骆一梵硬刚回去。
吕阿姨神色突变,脸上瞬间没了光彩:“那几年赶上了疫情,封城后家里的生意全赔光了,算得上是一落千丈,屋漏偏逢连夜雨,我父亲也患上了新冠,没多久就去世了,夏旃的学习状态也受到了极大影响。”
“抱歉,您节哀。”
吕阿姨苦笑道:“我父亲临终前还一直叮嘱我和小旃,生意赔了就赔了,钱没了再赚呗!但不管世道咋变,咱家可不能再买地了。”
“什么意思?”骆一梵没听懂。
吕阿姨抿了一口咖啡,开始细细讲起父辈的往事。
原来吕阿姨的父亲小时候是地主家的少爷,虽生长在地主家,日子依旧过得拮据,因为祖父一生省吃俭用,一心攒钱买地。
“爷爷总是教导父亲,不要做败家子,省点钱,买地啊!钱到最后都不中用,只有地最中用。”
骆一梵叹了口气,那段历史她也知道一点,地主的地最后都分给农民了,想必吕阿姨的祖父也是一生耕耘,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爷爷一辈子老实本分,一心只想买地,连给我父亲请个教书先生都不舍得,吃完饭还把碗舔干净,没想到一朝变动,地全充公了,我爷爷也死了。”
“没多久,我奶奶也上吊了,她走之前告诉我父亲,你以后怕是要带着弟弟妹妹去讨饭了,要记着,你是老大,讨到吃的先给弟弟妹妹们吃。”
吕阿姨说这些的时候很平静,骆一梵明白这种感觉,越是平静,越是难忘,越是痛苦。
“想必您父亲一定是一位好大哥。”
吕阿姨摇摇头:“都混成要饭的了,我父亲自己都难要到饭,三天吃不上一顿,哪里舍得分给弟弟妹妹,最后,我父亲一个人苟延残喘活了下来,他的弟弟妹妹要么饿死,要么卖给别人了。”
骆一梵不解:“可他们是亲兄弟兄妹啊!”
“什么亲不亲的,大难临头,最后能指望的只有自己。别管什么至亲承诺,活到最后才是硬本事。”
“你父亲真是个狠人。”骆一梵感慨着,明知道其情可悯,却还是觉得太残忍了。
“是啊,我父亲确实心狠,我还记得我小时候淘气,小孩子嘛,总喜欢玩过家家的游戏,喜欢跳皮筋,喜欢玩石子。不喜欢干活,更不喜欢读书,我父亲很不满意,可他又不舍得打我。”
“小孩子玩点游戏怎么了?我们是人,又不是畜生,吕阿姨,您别被您父亲pua了。”骆一梵默默在心里骂了她爹一万句。
“后来我父亲就想出了一个好主意,他和他的同事商议好,易子而打,他舍不得打我,就送到同事家让他们狠狠地打我,同事的女儿要是不听话,也只管送到我家来,我父亲也会把那个女孩绑在树上用鞭子抽她。”
骆一梵深吸了一口气,天啊,突然见识到了什么叫中式恐怖,太可怕了,怎么会有这么垃圾的爹!真像掐死这种烂爹。
“吕阿姨,恕我直言,您父亲简直就不配当父亲。”骆一梵气到不行。
吕阿姨倒是很释怀:“当年确实挺难受的,可现在想想我反倒很感谢我父亲,如果不是他严苛的教导,我不会有今天,骆小姐,你想想那时候我父亲的成分,他连高中都读不了,他的人生已经彻底完了,在那个时候,我怎能光顾着玩,怎能不拼一把给全家搏个出路?”
骆一梵无力地瘫倒在座椅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而当年那个被我父亲绑在树上打的女孩,如今已在美国站稳脚跟,年薪八十万,彻彻底底地实现了阶层跨越。”
骆一梵实在是接不了一句,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这和她这十几年所受的教育完全割裂,是爹就能打孩子吗?还易子而打,真是有病!
孩子成功了就能代表那些糟粕教育是对的吗?孩子长大有钱了就能在她小时候摧残她的童年吗?
理性,知识,教育都教她爱人尊重人尊重普世价值,可一出校门,整个社会都在耳边疯狂嚷着,谁成功谁是对的,谁有钱谁是金科玉律,谁有奶谁便是娘,谁老实善良谁就是孙子。
骆一梵感到深深的无力,她知道自己终其一生都无法说服吕阿姨,一如她无法撼动这个利益至上的大环境。
骆一梵彻底放弃挣扎了,而吕阿姨乘胜追击:“我爷爷有几百亩地,可吕家一夜之间就被连根拔起,我父亲靠要饭活下来的,我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十几年,积累半辈子的财富却在疫情那几年赔个精光。骆小姐,你进社会才几年啊,等你呆久了,就会明白什么都是一场空,谁都靠不住,只有自己的学历和才华真正属于自己,谁也抢不走,拿不掉。”
吕阿姨眼中扭曲着各种恨意,不甘,渴望,骄傲……骆一梵明白,吕阿姨病了,她父亲也病了,整整两代人都病而不自知,第三代只能默默承受这病态的家庭,不与之同疯魔,便只能被毁灭。
“吕阿姨,其实这些日子,我一直觉得夏旃是自杀。”
憋了这么长时间的话终于说出口,骆一梵只觉松了一口气,心里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虽不知道那场车祸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她很清楚,这样病态的家庭足以杀死每一个无辜孩子。
本以为吕阿姨会暴怒,骆一梵都做好了被她泼一脸咖啡的心理准备了,没想到她却云淡风轻地笑道:“你肯定是听了外面那些风言风语,也是,我们家小旃那么优秀,从小到大嫉妒她的人可多了,那些文盲没少乱嚼舌根子。”
“吕阿姨,您考研是对的,您这般好的心态,真的很适合考研,真是绝配。”骆一梵忍不住阴阳怪气一番。
果不其然,话一说出,吕阿姨气得直接起身走人,路上还不忘拿出手机将骆一梵的微信拉黑删除。
骆一梵迟迟没有起身,她无力地趴在咖啡桌上,不停地呼气喘气,良久都没缓过来,妈耶,自己总共也没说几句话,怎么比打了一场大仗还要心累!
隐隐约约听见隔壁桌和同伴吐槽:“图书馆楼下的这家咖啡厅怎么什么都有啊,有相亲的,有考研的,有拍自媒体探店的,怎么还有斗地主的?简直就是‘众神归位’,神是牛鬼蛇神的神。”
骆一梵沉重地闭上眼睛,此刻她的想法完全变了,咖啡厅其实没有问题(除了咖啡卖得太贵了,其他的也没什么大问题),是众生皆有病。
咖啡厅本无问题,是众生皆有病。
学历本无问题,是众生皆追名逐利。
考研本无问题,是众生自己在卷。
遗物本无问题,是众生心中有鬼。
这个故事前情回顾在第二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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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易子而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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