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算愉快吗?
不知道。
沈一曦有许多话要说的,也想同他说。
但。
杭一诺对着她轻摇头,示意她别说。
他覆在她额头的右掌,宽厚温热。
他的声音,带着一股坚定踏实的力量,娓娓动人:“一曦,我希望你我纯洁一些。”
你我纯洁一些?
纯洁是什么?
怎样是纯洁?
为什么要纯洁一些?
沈一曦离开的时候,带着一脑袋的问号。
但,在沈一曦躺下的那一瞬,睡意很快就席卷了她的大脑,吞没了她一肚子的困惑。
晨。
她被掌事侍女韩晓拉起来,迷糊中,套上了衣服,挂上了步摇,塞了几口吃食,浑浑噩噩走在宫道上。
凉爽的风,扑面。
好似一双冰凉的手捧住沈一曦的双颊。
“公主,褚良先生来自门下省的弘文馆,任大学士。杭氏族德高望重,听闻还给殷国国君上过课。”
掌事侍女韩晓附耳,低低一句。
沈一曦从混沌的状态中,双目一瞬清明。
“什么?”沈一曦赫然抬头,小唇快速一动,“给殷国国君上过课?”
自己的父王,请那么重量级的太师给她,这…意图是不是太明显了些?
就在沈一曦带着疑惑,思前想后,左右上下横竖捋不顺。
朝廷。
因着沈瑾涵先斩后奏地安排了大学士给公主上课一事,被国舅提起,引群臣争议。
龙椅上的沈瑾涵,手掌着龙头,脸上挂着客气的笑容频频使了暗劲,一言不发。
“王,这种先例开不得!”
国舅沈易躬着本就佝偻的身体,站于大殿众臣之前,一人之下,义愤填膺喷着口水。
“百余前殷国有一位公主,习文识字,干政,扰乱朝纲,导致了殷国内部分崩离析,这才亡了国。前车已覆,后未知更何觉时?”
“是啊,王,我们沧国才立国六年,根基不稳……”
有群臣跟随着复议。
殿上的沈瑾涵,笑容和煦,将手掌从龙头回收:“是嘛,孤还未想那么多。只知道,孤就那么一个公主,认字识理怎么了?难道沧国百年间征服九州大陆数以百计个部落,从而站立起来的泱泱大国,到最后竟惧一个丫头?”
说到最后,离了龙椅,磅礴而立的沈瑾涵声音拔高,气势陡然蓬发。
不待群臣辩驳,沈瑾涵流出一丝嘲弄:“孤本有三十二子,苦战的二十年间,唯剩二子。花甲年得一公主,你们都是看着孤的公主长大的。她干政?她扰乱朝纲?沈易,你摸着良心告诉孤,她会吗?”
沈易愣了一下,紧接着不甘示弱,反唇相讥:“苦战的二十年间,我们哥几个哪个没死过儿子?你看竺氏族,虽位列六大家族,可整个家族就三个男人!”
被忽然点名的竺氏族——刑部尚书竺战本站在一侧,幽幽抬眸,沉沉一声:“你们吵归吵,为何要揭我伤疤?”
沈易扭头,老脸嬉皮:“竺大哥,论功绩无人能及你们竺氏族。”
“哦?”竺战面色发冷,“哪里比得上你们沈氏族人多势众。”
两大家族,朝堂之上对立,气氛一下就紧张了起来。
“竺大哥,沈易一向说话毛糙,小题大做。你别往心里去。”沈瑾涵面向竺战,气势一下收敛,语调也软下,“竺大哥,你如何看待公主习文识理呢?”
话题一转一带,沈瑾涵语气恭维,越过沈易,宛若是在向着德高望重的人咨询着意见。
朝堂之上,竺战被抬了一抬,自然受用。
“公主就是个毛丫头,认点字,识些理,是好事儿。沈易,你别忘了,公主也姓沈,我们几个都没什么意见,你身为舅舅怎么还跳出来的?我看你不是对公主有意见,你就是对坐上这位置的人有看法。”
竺战一顿讥讽,话里话外,逮着沈易酸。
沈易本就是暴脾气,一听这话,当即原地跳了起来,右手指着竺战的鼻子直发抖:“你,你,你在这里胡说八道。我们在说公主,你往我身上泼什么脏粪?”
竺战十分满意自己的战绩,站在原地,洋洋笑着。
大殿之上的沈瑾涵,不动声色观望这一切,见他们吵的势头越来越急,不紧不慢打了圆场。
“好了好了,就是给公主请个先生这种小事儿,莫伤了哥几个的感情。边塞的胡图还在烧杀抢掠,我们倒不如…”
竺战当然不再吭声,可余光瞥着沈易,姿态傲慢。
他不喜欢沈易。
正如沈易也不喜欢他。
他们二人素来不和,全靠沈瑾涵在他们之间迂回。
太尉伊其看得直乐呵,还给了几个关系不错的哥们几个心领神会的眼神。
朝堂之事,暂未波及学堂。
内延坐落的宫殿,太监与宫女往来脚步声密集,然而随着日头高升,瓦黄墙红透出凌驾万物的肃穆,喧嚣缓缓沉了下去。
而此时,学堂内,一大早走完一整套繁琐流程的沈一曦,托着自己的脑袋,有些许紧张地望着褚良先生。
教导过殷国的国君,那现在来教她,是不是有些…大材小用?
自己的表现,会不会让先生失望?
挺直着背脊的沈一曦,想了很多可能会出现的状况,因此呼吸微促,忐忑不安。
褚良先生身着大学士的官服,精瘦的躯干,宛如高风亮节的代名词。
“就是你这个小丫头?”
他右手捋着须白的长胡,瞪着一双眼,绕着沈一曦走了一圈又一圈,恨不得将她里里外外看个透。
“是,先生,正是孤。”沈一曦紧张归紧张,答话大大方方。
褚良早听闻沧国的公主顽皮骄横,好感并不高。再加上,教习的还不是皇子,而是公主!
这就好比一个学富五车,已获终身成就的教授,得亲自教一个刚会走路的小孩,去认字。
有意义吗?
这不是羞辱和浪费一个学富五车的教授吗?
褚良被做了一个多月的思想工作,最后屈从,是因为家族上下老小三百余条人命,都在沈瑾涵点头间。
“可,识字?”褚良沉吟片刻。
“先生,孤认得一二。”沈一曦点头。
“可知四书五经?”褚良再问。
沈一曦抬眼,有些徘徊,尔后点下了头:“孤,偷学,知一二。”
褚良有些诧异,诧异的同时,不免又多看几眼这个古灵精怪的丫头。
丫头眉间俊秀坚毅,如同一个男儿。
一双眼生的灵动慧明。
“偷学?”褚良挑眉。
沈一曦觉得面对教习自己的先生,有些事情还是要坦诚的。
“嗯,他们不让孤除了认字之外,还习理,因为孤是女儿身。”沈一曦咬字,一字一句说着的同时,还观察着褚良先生的反应。
她想知道,褚良先生会不会跟他们是一样的,认为女子就不该识理。
褚良听得眉头一皱,若有所思。
见褚良先生没有露出鄙夷,和一种盛气凌人的歧视,沈一曦心头一欢。
“先生,您怎么看?”
褚良想过公主可能是一个贪玩成性,听不得什么道理,也没什么规矩的人。
却没想过,公主可能是一个骨子里,性子里,透着不输男儿劲的丫头。
褚良斟酌了片刻。
“公主,皇子学习的内容,基础分为两个方面。一类是儒家经典,历史典籍为主导礼法和知识……还有一类,是帝王治国理政经验。”
说到这,褚良注视着沈一曦的小脸儿:“公主,可有侍书官指导练字?”
沈一曦听得认真,故而摇头。
“古今皇子六岁起,便有严格的一日安排。公主,你因年岁有迟,理应愈加勤勉,可有心理准备?”褚良微微躬身,话语严肃,一板一眼。
沈一曦听得一愣一愣。
撇开这些本就该严肃的客套,她更错愕的是褚良先生说的话。
“先生,是将孤当作皇子,教习嘛?”沈一曦是一个性子直率的人,有话就要问清楚。
她眨着眼,也不知道为何,对着这位褚良先生的正派与深远,天然就有说不出的敬畏与好感。
与之四目相对,褚良看着这丫头那双纯净无杂的眸子,别有异动。
褚良并不是什么死板的人,但能在一国倾覆之间,还能在新朝明哲保身并坐上大学士之位,也绝非什么简单的人物。
紧绷着的脸,有所松动。褚良的嘴角露出一丝缝隙,微起了弧度。
“公主怎么想得不重要。”他说,若有所指,意有所深。
沈一曦的脑袋,从未如此快速地转动过。
她的背脊挺得板正,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先生,流露出对未来的饥渴。
“还望先生倾囊…嗯…”沈一曦用词卡顿了。
“倾囊相授。”褚良乌黑精细的眼,骤然亮起,并将她的成语补充完整。
“先生见笑了。”沈一曦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随即转动着自己的脑袋瓜,小唇儿巴巴,“孤看过四书五经,还有一些记不得名字的史记,传记,礼法…但许多字,认不得,认不全,不解其意。”
褚良点头,捋着胡子,并不意外。
“先生,孤还看过一些算法…”
“公主。”褚良往周围看一圈,往书桌前进了一步,压下声音,“王嘱托,可要上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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