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体寒凉的银枪像毒蛇，吐着信子在乌灵温热的口腔中探寻。
唇齿间似乎还残留着那半张薄饼的余香，不知是紧张，还是贪恋食物的滋味，乌灵轻轻蠕动舌头使之滑过银枪的铁面，尝到了一丝血腥味。
萧定寒握枪的动作缓慢，手腕微微转动，带动枪头掠过乌灵整齐的牙床、腮帮、以及上颚，似乎在确认他嘴里的构造是否仍完整。
乌灵的嘴巴被迫越张越大，他感到口腔慢慢变得酸软，嘴角抑制不住流出晶莹的涎，顺着枪面淌至下颌。
“呜呜……”
他难受地发出呜咽声。
见手中的银枪沾染上‘乞丐’的口水，萧定寒神色一凛，眼底闪过一丝嫌恶的神色，抬手将银枪撤出——
但当尖锐如冰锥的枪头掠过乌灵下嘴唇时，他又向下用力，割破了那本就干裂的唇心。
乌灵的嘴唇早已被冻得麻木，起初还感觉不到疼痛，直到殷红的血珠一颗接着一颗冒出，顺着唇瓣滴在下巴上，他才隐隐察觉到刺痛之感。
但他不明白萧定寒划伤他嘴唇的用意，仍歪着头，用那种茫然但崇敬的眼神望着马背上的男人。
萧定寒将银枪扔给身侧的侍卫擦拭。
与此同时，身后的人群里疾跑出一名军医，在乌灵面前蹲下，从随身携带的药箱里取出一张丝绸帕子，用竹镊夹住，谨慎地伸手蘸取乌灵唇间冒出的血珠。
有陌生人靠近，乌灵本能的瑟缩了一下，想躲，但当他余光瞥见马背上的男人正静静地盯着他，便乖乖不动了。
他任由军医将唇缝的血过渡到洁白的丝帕上，随后叠好，转身恭敬地呈给萧定寒。
血液在丝帕上晕成不规则的圆形，像雪地里盛开的一朵红梅。
乌灵舔了舔嘴唇，将含着浓郁血腥味的口涎吞进肚子里，看着那张丝帕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接过。
萧定寒将丝帕置于鼻下，轻嗅。
血腥味混合着一股奇异的芳香传入鼻腔，他掀起眼皮，看向乌灵的眼神多了一份兴致。
血液含香。
这是厄泣族人以灵草为食滋养出的血药，以其为药引可抑制蛊虫等邪症。
如今大乾正值盛世，边塞各族皆归顺朝廷，但仍有少数小国负隅顽抗屡次进犯。萧定寒此次自云京城率军出征东北边塞，一是为平定战乱，二则是为了寻此血药。
如今战乱已平，厄泣族人却尽数被灭，本以为要空手而归，不曾想——
“果真还有漏网之鱼。”萧定寒轻笑一声，将丝帕扔于地上，扯动缰绳调转马头，“带走。”
“是！”
闻言，两名身披铠甲、手持利剑的将士朝乌灵走去。然而，两人还未至跟前，便见乌灵手脚并用往前爬去。
以为他要逃，两人拔剑抽身去追。
却又见乌灵在不远处停下，捡起地上那块染血的丝帕，塞进胸前的衣襟里，随后爬起身，小跑上前，不怕死地跟在萧定寒缓慢前进的马屁股后。
宸王殿下容不得外人近身，众人一时不察竟让这乞丐钻了空子，皆傻眼。
乞丐手无寸铁，这模样不像是刺客，倒像是赖上他们殿下了！
两名将士相视一愣，后知后觉回神后，才赶忙上前将乌灵摁住，押至队伍最末尾的囚车。
“唔！”
乌灵起初还在拼命挣扎，一直望着萧定寒渐行渐远的背影发出呜咽声。
直到他被关进囚车，发现囚车虽在队伍的最末尾，却与萧定寒骏马前进的方向相同，便不再反抗，只是趴在囚车竖起的铁栅栏上，努力抻着脖子往前张望。
队伍向南行进。
连绵的积雪将天地连成白茫茫的一片，行进的队伍蜿蜒曲折、浩浩荡荡，宛若一条黑色蛟龙游走在云层之中。
乌灵如一只渺小的蝼蚁，被困在队伍最末尾由黑铁造就的囚车里。
他看见路边的积雪越变越少，车道渐渐露出原本青褐色的表皮，塞外罕见的花草树木争奇斗艳，途径的城池一座赛一座繁华高大。
行进数日后，队伍行至一道巍峨如山的红砖城墙前，只见城楼如昂首的巨龙，俯瞰广袤的中原大地。
这便是云京城了。
乌灵蹲坐在囚车尾，面朝来时的方向，悄悄同曾带给他幸福欢乐也带给他饥寒交迫的塞北辞别。
他真如阿母所说，心甘情愿跟着一人，跋山涉水来到了他的‘营地’。
……
摄政王班师回朝，云京城百姓夹道欢迎。
人人见，猎猎旌旗，铁骑踏响长街，宸王殿下勒马缓行，玄衣浸染风霜，不怒自威，风光无限。
却无人知晓，囚车内那衣衫褴褛的紫瞳少年，为了半张薄饼满心欢喜追随而来，又在无数次碰壁后，渐渐体会到中原王朝的等级森严，明白他与那位高权重的摄政王的云泥之别，足以让他丢掉半条性命。
……
-
这是乌灵到摄政王府的第三个年头了。
桑儿守着乌灵吃完那一叠粗硬的薄饼，才将食盒收走，又留下一瓶活血散，叮嘱他记得给脸颊擦药。
乌灵点头应下，一直目送桑儿到院门口。
然而不消片刻，沉寂的院子里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今天他这院子里似乎格外热闹。
乌灵担心是赵嬷嬷去而复返，警惕地躲在窗后偷看，但见院子里领头走来的是王府正殿里的崔管事，他便不藏了。
崔管事身后跟着一众紫衣侍从，有的端盆、有的提桶，好大一番阵仗。
“王爷一个时辰后回府，把这血奴给我收拾干净喽，要是出了差错惹王爷不快，拿你们是问！”崔管事神色严肃，甫一进门，便高声指挥。
“是！”
侍从们领命涌进门，将半人高的木桶放置在屋中央，灌进热水。随后，其中两名侍从动作迅速，朝乌灵走来，一边将他拽向木桶一边扒他的衣服。
乌灵慌乱间抬头看向床边墙砖上的标记，他用木炭圈起来的是明日——按惯例，他每半月去一次正殿为王爷放血做药，不出差错的话，要明日才算是隔了半月。
一旁的崔管事见乌灵挣扎，顺着他的视线瞧见墙上的记号，误以为他心有不愿，冷声道：“你这血奴，既进了王府便是王爷的人，王爷几时要你的血边几时要，别说王爷今日动了肝火只提前了一日，哪怕是日日要放你的血，你也得好生候着……”
待他说完时，乌灵已被扒光了衣服，只穿着一条白色亵裤。
初春的天气仍有寒意，他瑟缩着身子，在崔管事喋喋不休的念叨中，主动迈进了木桶，蹲进热水里。
倒不是因为他听懂了崔管事的责骂，而是因为他日日盼星星盼月亮，唯一期待的就是这半月一次去前殿的机会。
他迟疑只是他不明白为何提前了一日——他听不懂中原话，常常像个提线木偶一般，被人随意支使。
“王爷眼里见不得污秽，把他里里外外都给我洗干净……”
在崔管事的监工下，两名侍从像洗菜似的，将乌灵摁在木桶里，粗鲁地涮洗了一遍。
终于洗净擦干了身子，乌灵穿上与侍从们款式相当的紫衣，立在铜镜前，编着散落在耳侧的辫子。
镜子里的异域少年瘦削苍白，唯有那双紫色的眸子熠熠生光。
乌灵看着镜中的自己，抬手摸了摸唇心的那颗小痣——他本没有这颗痣，是当年萧定寒用那把银枪.刺入唇肉后生出的疤痕。
“磨蹭什么！”崔管事睨了乌灵一眼，命人收拾东西，“赶紧带走！”
乌灵不知被谁攮了一下脊背，踉跄一步跟在崔管事身后，跟随众人穿过西院，朝正殿走去。
正殿西侧小院。
两三名翻修地砖的杂役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外面现在变了天了！原是兵部那位大人今日卯时谋反，被宸王殿下一枪斩于马下，不仅如此，殿下还割了那大人的头，像串糖葫芦一样戳在银枪上，在朱雀大街策马而过！怕是那大人的头颅此刻还挂在承天门上呢……”
“难怪今日正殿里吵吵嚷嚷的，原是殿下动了肝火，什么谋反不谋反的，自是与我等无甚干系，只求这火别殃及到我们这些小鱼罢了！”
“……”
几人你一言我一句聊得投入之时，远远瞧见乌灵和崔管事一行人从远处经过。
其中一人便问：“殿下每隔半月就要召见这小蛮子一回，不出半个时辰又给送回来，倒也没见这小蛮子得了什么恩宠、享了什么福禄，不知做些什么？”
另一人回答道：“哪是得什么恩宠！殿下不玩那个，听说啊，是喝他的血呢！”
“什么？！喝人血么……”问话之人闻言，又联想到杀人取颅的传闻，不禁打了个寒战，不敢吱声了。
……
乌灵被带到了正殿东侧的书房。
宸王尚未纳妾娶妻，后院寝殿闲置多年，为方便处理公务，他的衣食起居均设在了书房。
乌灵这样的闲杂人等不能进入书房内部，他照往常的惯例，跪在书房外的台阶下，等候御医来为他取血，再送进书房内给王爷服用。
往常他刚跪下，便会有人上前来取血，可今日他静静跪了许久，也无人上前。
他悄悄抬头，只见书房门半敞开，偌大的书房内一片漆黑、空无一人，只有赵真用红木托盘举着一盏琉璃杯候在房门口。
赵真仍因赵嬷嬷一事记恨乌灵，见他抬头偷看，便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乌灵不怕他，同样鼓圆了眼睛瞪回去。
赵真想要冲下台阶打他，但因崔管事在场不敢轻举妄动，气得手打哆嗦。
乌灵不再理会他，试图从漆黑的书房内窥见一点人影，但却一无所获。
时间逐渐流逝，他跪得膝盖发麻，双腿酸软，也依旧不见书房内有动静。
今日怕是见不到王爷了？
乌灵眉眼低垂，失望之色溢于言表，继续无声息地等待着……
不知又过了多久，院门口才传来一阵有力沉重的脚步声。
崔管事谄媚的声音随即响起：“殿下，您回来了！听了您的信儿，奴才立马就将这血奴给您带来了！”
无人回应。
沉重的脚步声不停，伴随着响起的，还有银枪的尖刺划过青砖地板的刺耳声。
众人这才瞧见，宸王殿下一身肃杀之气，银灰色战袍袖口染着一道喷溅状血迹，拖着银枪的手背青筋凸起，神色森冷如鬼魅，生人勿进。
这定是刚砍了谁的头！
崔管事立即识趣地闭嘴，退至一旁，不敢上前了。
只有乌灵跪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他的视线里闯进一截银白色衣摆——那金线绣成的流云纹，只有王爷的服饰上才有。
心中一喜，他不假思索地伸出手，扯住了那截衣裳。
衣摆的主人随即顿住脚步。
一时间，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周围隐约传来侍从们倒抽凉气的声音。
萧定寒止步，低头，瞧见乌灵那张巴掌大的脸，既苍白又红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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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含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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