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英宫里,灯火葳蕤,熏香缭绕。
熙王仰卧在躺椅上,阖目,微宁。
徐夫人坐在椅后,双手在他的太阳穴处按揉,力度缓慢,眼神温柔。
“王上近日操劳,头痛症犯了多次,要当心身体。”
“老毛病了,难为你细心照顾。”
徐夫人浅笑一声,“哪里的话,妾身份内事。”
熙王睁眼,眼皮向上一抬,落入眼帘的是她还尚存风韵的脸庞,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在眼围处。香炉里的浓烟飘出,味道更加浓郁。
“这么多年,你确实辛苦了,孤都看在眼里。”
徐夫人笑着摇摇头,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下。按揉一阵后,熙王出手示意她停下,遂坐了起来。
侍女女辛端来温水,徐夫人起身拧干水,将帕子递给熙王,熙王接过,胡乱擦了一把脸,又递给徐夫人。
徐夫人接过,净手后,将手擦干,示意女辛退下。
“园林里发生的事,王上可有听说?”
“听说了,这些热闹怕是都知道了。一个个年轻气盛,血气方刚,那些人中景儿最大,也跟他们争强好胜。”
徐夫人绕到熙王后面,双手搭在他的肩上,搓按起来。
“是啊,这些个王子公主可都不简单。”
“五国立足快百年了,互相打了这么多年,现在熙国突然吞了夏国,成为最广的那个,三国怎么没有想法。”
熙王叹了一口气。
“乱世之道,我们妇人也不清楚,只是看王上和深儿如此劳累,有点不忍。”
熙王反手在她的手上轻拍几下,“你也不要太担心了,这百年来的混乱触目惊心,十年前的那场战争后,平静了许久,现在再一次打开局面而已。”
“这些妾身都知道,我们若不出手就会被别国吞了。王上心里的重担,妾身不能舒排,是妾身无用。”
熙王以手示意她停手,起身走向一旁的案桌坐下。
“夫人多虑了,这是男人们的事。”
徐夫人也走至桌前坐下,提起茶盏倒了一杯茶端给熙王。
“听说,深儿身边有一个女子,在园林里还当着众人面为了她让秦家姑娘难堪,不知什么样的女子能让他这么上心?”
熙王接过,看了看杯底几片泡撑开的茶叶,浅呷一口,轻放茶杯,抿了抿嘴唇。
“他也难得对人上心,不似景儿,随他去吧。”
“妾身就是好奇,想问问落苏,她也不见回来,去了北王府这么久也不回宫。”
熙王失笑一声,“她从小就爱缠着她的王兄,现在王府里有伴,她就更不可能回宫了。这样也好,反正也要接待众国公主,方便一点。”
“也是,如果这名女子真得深儿欢心也不失为美事一桩,倒是落苏十六了,王上有何打算?”
“暂时没有,如今乱世,生死都是一瞬间的事,等等看吧。先看其他三国有何举动再说,若能给她盛世,自然不差,若是不能,身为公主又怎能置身事外。”
徐夫人点头。
灯焰烧成了几圈,在火尾折射星光,熙王盯了一瞬灯焰觉着有点发晕才别开头,续道:“百年前的胤朝君仁民和,然而这时候赵家、许家和冷家三大掌兵人突然合谋兵反,将胤朝皇室安氏剿杀。夏侯力保安氏,后来实在不能与三家对抗,在他们的威逼下也不得不倒戈相向。”
“这四家就是如今的四国?”徐夫人闻言有点错愕,他怎么突然说起这些往事,为免扫兴她问了出来。
“没错,夏侯因为先前护过安氏,自知会被他们所不容,于是选了一个偏远的地方立足,只管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其他三家各自瓜分胤朝。而这三家当中许家则是安氏的外戚,当年手握重权,不但没有护安氏,反而振臂高呼推倒安氏。”
徐夫人了然,有种世事沧桑的无力感,沉道:“所以这也是百年来几国一直争斗不断的原因,各家君主换了几代了,争斗却一直没有停过?”
“嗯,无非是想要更大的地盘,都认为自己是受命于天,可以复刻当年的胤朝。只是现在我们先出手,占了先机,所以他们才派人来打探一二。”
“是啊,这仗何时才是个头?”
徐夫人忽然想起还差一个,紧接着问道:“那熙国百里氏呢?百年前在胤朝又是何身份?”雍国赵家、许国许家、虞国冷家、夏国夏家都有各自的身份,他们熙国呢?
熙王定睛看了她一眼,垂下眼眸,片刻后又抬起,眸中有无奈和心痛,沉默不语,那件密事代代相传,如今他又该传给谁?
“百里氏是安氏长留王家将?”夏轻染惊诧不已,她实在不知道熙国是这样的一个身份。
回府后,百里弘深和夏轻染一起进了承平居,两人说起白日里的事就谈到了五候原来的身份。对于前四国的身份夏轻染还算能接受,可是熙国百里氏竟然是胤朝安氏长留王的家将,这不是背主求荣吗?
“没错,”百里弘深坦然看她,“当年本王先祖百里元忠是长留王最看重的家将。三家造反时开始是夏将军和昭穆长公主一起对抗,后来不敌夏将军也投敌避往北方,只剩昭穆长公主带领十二星次女将守城。当年战火烧了近十年,就要破城时,这时先祖突然烧了长留王府所有的主子自立为王,趁他人未反应过来迅速出兵,占领了数十城,最后在碏上城定都,又趁他们元气大伤扩了多座城池,这便是如今的熙国。”
夏轻染心里的震惊慢慢平复,以安氏的角度来看,如今这五国没有一个干净的,他们皆是乱臣贼子并都野心勃勃。以五国各自的角度来说,他们都胜利了,如今他们贵为一方霸主自然想要更多的土地。
她的夏国也不光彩,可是那是她的先祖和父王,她身为公主理应要为子民着想要为父王报仇。更何况熙国是如此的不堪。
百里弘深见她没有说话,一字一句道:“本王的先祖确实无耻,这是不争的事实。他们所做的事本王无意为他们掩盖,但以后怎么做却是本王可以决定的。五国靡费近百年,这一切已经失了平衡,只有一统大业才是出路。”
他的眼神坦荡,没有因为如今的尊而忘过去的卑,更没有想要粉饰过去的耻辱。他无惧无畏地披着这个耻辱的烙印一步步走向他所认为的光明。然而师父说过天下靡乱皆是野心所致,没有一个高尚。
**
众国王子公主几日来陆陆续续游览了城中大半的庄园,一日比一日精彩,各怀鬼胎,明争暗斗。这些事情都进了熙王的耳,为了让他们收敛点,熙王特赐了晚宴,各国王子公主以及熙国贵女皆可入席。
百里落苏得知后决定盛妆出席,拉着夏轻染半乐一起上了街,想要买些胭脂水粉。到了胭脂铺挑了半日也没挑到自己喜欢的。
正要转身走时碰到了一个人。
“海余?是你呀!”百里落苏诧异过后惊喜地叫她。
海余一看是公主正要行礼,百里落苏示意人多免礼,她才解释道:“我经过门口看到背影便进来看看是不是你们,没想到真是你们。”
“好巧啊,”百里落苏言笑宴宴,“我想改变一下妆容,没看到自己喜欢的。”
海余踮起脚越过人头往里瞧了瞧,里面陈列了几十上百种脂粉,除了这家能够齐全其他的也没有这么丰富了。
“对了,上次那些人没找你麻烦吧?”
“没有,那些人已经罪有应得了。”她也因此被一个无赖缠上非得教她武功,甩也甩不掉。
“这就好,”百里落苏还是愤愤不平地说,“怪不得我后面跟王兄说了他说没找到人。”
夏轻染脸色平静,她知道那是因为被阿璃一把火烧干净了。
海余迟疑一会对落苏道:“姑娘要是相信我的话,我可以试试给姑娘装扮。”
“那太好了。轻染对这些也不懂,多一个人总会多一些想法。”
几人又重新回到柜台,海余对掌柜的说:“你们这里楼上的雅室可否借用?”
掌柜的是个妇人,温笑道:“姑娘们大可上去,需要什么叫人下来拿。”
百里落苏跟在丫环后面上楼梯,不解问道:“你怎么知道她们家有雅室?”
“以前曾跟阿姐来过。”她说这句话时眼中有哀痛还有愤恨。
夏轻染与阿璃对视一眼,不知皓光打探到与她有关的事没有?
到了楼上,丫环推开一间门,侧身让她们进去。里面有几张桌子几面铜镜,每张桌子都放了妆奁用来给客人描妆。
百里落苏一看喜不自胜,道:“你的阿姐肯定是个心思巧妙,爱美的人。”
此言一出海余嘴角的笑倏地僵住,脸复淡淡怒容。百里落苏发现不对劲,尴尬道:“我说错了什么吗?”
“没有,”她又变回平淡,“阿姐一点都不想精心修饰面容。”说完对着丫环说了几句,丫环便下去准备了。
没多久,她便端了几样脂粉上来,海余一看示意百里落苏坐下。待她坐好后,便开始上妆。
夏轻染在一旁等待,半乐凑上前仔细观摩,晓月也张大了嘴巴,惊叹她的手巧。在一片惊叹声中,百里落苏睁开眼睛。
“这……这是我吗?”她不可思议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紫色的面妆让她更白皙细嫩,蛾眉淡蹙,眼角贴了几颗细小的宝石,晶莹闪烁,唇脂用的是淡红色,还在额间画了一朵梅花花钿,就连头发也换成了十字倾发髻。
这样妆扮让她看起来既端庄又不失简约明丽,她以前的妆容让她看起来太活泼了,别人总把她当小孩子,可是现在的她看起来就是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女,散发着诱人的气息。
百里落苏目不转睛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娇羞笑道:“我都要被自己迷死了。”
海余扑噗一笑:“只是将姑娘的美貌呈现出来而已。”
晓月和半乐异口同声道:“太美了!教教我们。”
“确实很美,”夏轻染中肯回答后又不着痕迹地将话题转到刚刚海余不愿谈的话题上,“这些都是跟你阿姐学的吗?”
海余一愣,随后点了点头,声音沉闷似有哽咽:“我阿姐很漂亮,她对人和善,有美貌有家世却不骄纵,对我教导很多。”
百里落苏幻想道:“听你这么说我倒很想认识她,你们是哪家的千金?”
海余嘴唇颤抖,眼眶泛红,哽咽道:“她死了。”
“什么!”百里落苏惊跳起身,从她的神色了然事情的真实性,愧疚道,“对不起,我……我没想到……”
“你不用说对不起,”海余擦了一下眼角,语气有些怨恨,“我阿姐叫海弃,是海盛的嫡长女,我是海家不起眼的庶女。”
“你是海相家的千金?”百里落苏不可思议道,“也难怪我们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不简单,对我们的身份不好奇。”
“哼,什么海相,”海余嗤之以鼻,不屑道,“可以的话我们姐妹俩宁愿不生在海家。我最恨的是以色悦人!”
百里落苏闻言才了然为什么她经常穿黑色衣裳,就连面容也未多加修饰,所以一开始她抱着大不了重新洗脸的心态来让她妆点的,却没想到她是真的深藏不露。
感叹道:“海大小姐嫁给言家言如玉没过两年就香消玉殒,也难怪你会怨恨。”
提到她的死海余脸色骤然变得森寒,手指也捏成了拳。
夏轻染和阿璃对望一眼,来路已经清楚了,剩下的就是让皓光打探了。
她幽幽叹道:“而这世上又有多少女子不得不以色侍人。”
“世道不公,”海余一脸愤世嫉俗,“所以我最敬仰的人是武娘娘,她文武皆诣,更是以一己之力守护安氏十年。”
百里落苏点头道:“恐怕大部分女子都很仰慕她,她明明是金枝玉叶的昭穆长公主,却带领十二星次女将守护胤朝十年。虽然最后被乱军砍为齑粉,但是民间百姓对她甚是歌颂,才自发地用“武”字为谥号建了武娘娘祠。”
“砍为齑粉?”夏轻染复述一遍,她小时居王宫,对这些不清楚,后来在山上更是未曾闻过。
“你没听说过吗?”百里落苏似乎大为不解,她虽然住王宫,但她偶尔出宫时听说过。
“……这,我……”夏轻染解释道,“我忙于为生计奔波,所以不曾听过这些。”
“哦,传言她一手执鱼肠剑,一手绕牵丝腕,剑斩奸谗,丝割祸民,十二女将分两翼,威风凛凛,无人不叹服神仰。只是百年前的大战,她一人力挺十年导致战距拉到最长,所以皇宫破时,他们为了泄愤将她剁为齑粉,十二女将皆在不同的地方惨死。民间很多茶馆都会说她的故事,你想听的话我带你去。”
夏轻染手指微攥,退后半步,有种莫名的绞痛袭上心尖。她无法想像当年叛乱时,昭穆长公主是靠什么来支撑自己面对后来夏家和百里家的背叛?她又靠什么来支撑暗无天日的战争十年,最后惨死。
若不是民间还能聊作祭奠,她早就消逝在滚滚洪流中。要她鞭笞夏家先祖的悖义她无法找到合适的措词,又怎么去指责百里元忠最后的背弃?倘若胤朝真的明明德又何至于众人反叛?
夏轻染只知道作为局中人,每个人都在扮演局中的角色,承担起符合他身份的责任。一如她是夏国公主,国灭理当复国杀仇人。因为她已分不清善恶,只能做她的身份该做的事,与武娘娘一样守护她垂危的朝廷。
(本章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7章 昭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