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承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是在医院的特护病房里度过的。窗外从春意盎然到夏日葱茏,他却如同渐渐枯萎的树木,在病痛的侵蚀下,一点点耗尽了所有的生机。
肿瘤压迫着他的神经,带来了剧烈的头痛和间歇性的意识模糊。后期,他甚至会短暂地忘记苏知知是谁,只是茫然地看着这个日夜守在他床前、面容憔悴却依然坚持对他微笑的女人。但更多的时候,他是清醒的,清醒地感受着身体的衰败,清醒地面对着即将到来的永别。
他没有抱怨,没有恐惧,甚至很少提及自己的病痛。他最大的精力,都用在了两件事上:一是配合治疗,哪怕只是微弱的希望;二是抓紧所有清醒的时间,看着苏知知,叮嘱她未来的一切。
“书房的第三个抽屉里,有我这些年所有的研究手稿和未完成的想法,你……或许用得到。” “课题组那几个年轻人都很有潜力,赵师兄可以多倚重,李师姐心细,能帮你处理很多琐事……” “别总是泡在实验室,记得按时吃饭,你胃不好……” “以后……如果遇到合适的人,别犹豫……”
每当他说到这里,苏知知就会用力捂住他的嘴,红着眼睛摇头:“不会有的,沈承,不会再有别人了。”
沈承便会艰难地扯出一个微笑,伸出枯瘦的手,轻轻擦去她的眼泪,眼神里是近乎慈悲的温柔与不舍。“好……不说了……我的知知……长大了,会自己拿主意了……”
他的手指,最终连为她拭泪的力气都没有了。
在那个平静得异常的秋日下午,阳光透过病房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沈承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他甚至能清晰地叫出她的名字,让她把他稍微扶起来一点,他想看看窗外的银杏树。
树叶已经开始泛黄了,像镀了一层金边。 “真好看……”他轻声说,目光渐渐有些涣散,却依旧执着地落在苏知知脸上,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带去下一个轮回。
他握着她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微弱的力气,将那枚他亲自为她戴上的钻戒,紧紧贴在自己心口的位置。 “知知……对不起……爱你……太晚……” “别怕……我一直……在……”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消散在午后温暖的空气里。握着她的手,缓缓垂落。心电监护仪上,那条代表生命的曲线,拉成了一条冰冷而绝望的直线。
世界,在那一刻,万籁俱寂。
苏知知没有哭喊,也没有崩溃。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握着他尚且留存一丝余温的手,将脸颊贴在他逐渐冰凉的手背上,仿佛他只是睡着了。窗外,一片金黄的银杏叶,打着旋儿,缓缓飘落。
从此,她的世界,再无春夏。
沈承的葬礼简单而隆重,学界同仁、昔日好友、门下学生,来了很多人。苏知知以未婚妻的身份,穿着一身肃穆的黑衣,平静地接待着每一位吊唁者,举止得体,情绪稳定。只有那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和深陷的眼窝,昭示着她内心承受着怎样的凌迟。
她将他安葬在了一个能看到A大主楼和物理实验楼方向的山坡上。墓碑上,除了他的名字和生卒年月,只刻了一句他们共同认可、并为之奋斗一生的物理学名言:“宇宙最不可理解之处,在于它竟然是可以理解的。” 落款是——妻,苏知知。
处理完所有后事,苏知知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惊讶的决定。她婉拒了南方研究所的再三挽留,辞去了那个前景无限的独立PI职位,向A大物理学院提出了申请,希望接手沈承留下的课题组。
没有人提出异议。无论是资历、能力,还是她对沈承研究方向的熟悉与继承,她都是最合适,也几乎是唯一的人选。
于是,在离开数年之后,苏知知重新回到了A大,回到了那栋熟悉的物理实验楼。推开303实验室的门,里面的一切仿佛还是旧时模样,只是那个站在仪器前挺拔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了。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雪松香气,那是她无数次午夜梦回,泪湿枕畔的味道。
她接手的,不仅仅是一个课题组,更是一份沉重的责任与传承。她将沈承留在抽屉里的手稿和未竟的想法,一点点整理、消化、推进。她熟悉他的每一个思维跳跃,理解他每一个公式背后的深意。她带领着原来那些熟悉的面孔,沿着他们曾经共同开拓的方向,继续深耕。
在外人看来,苏知知教授是一位极其优秀、冷静、甚至有些严苛的学术带头人。她继承了沈承的严谨与追求极致,将课题组管理得井井有条,成果斐然。她发表的每一篇高质量论文,都仿佛在延续着他的学术生命。
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个深夜,当她独自留在空荡荡的实验室或者办公室时,那份蚀骨的孤独是如何如影随形。她会摩挲着他用过的钢笔,翻阅他写满批注的书籍,对着白板上那些他们曾一起争论过的公式发呆。
她住进了他们曾经一起挑选、却没能共同生活多久的房子。里面的陈设一如往昔,他的衣服还挂在衣帽间,他的茶杯还放在餐桌上,他看了一半的书还摊在床头。她固执地保留着一切,仿佛他只是出差未归。
岁月流转,时光荏苒。她看着赵师兄的儿子上了初中;看着李师姐送女儿去读大学,独当一面;看着课题组里年轻的博士生们一茬茬地进来,又一批批地毕业离开,奔赴各自的前程。
而她,始终是一个人。
不是没有人向她示好或试图介绍。才华横溢的年轻学者,稳重体贴的成功人士……但她总是微笑着,礼貌而坚定地拒绝。她的心,早已在那个秋日下午,随着他的呼吸一起停止了跳动。余下的,只是一具承载着学术理想和他未竟事业的躯壳,在这人世间,孤独地行走。
每年他的忌日,和清明,无论多忙,她都会去墓前坐一坐,带上一束他喜欢的白色百合,和他聊聊课题组的进展,聊聊学界的新动态,就像他从未离开。
“沈承,我们之前预测的那个现象,被欧洲的团队验证了,和你想的一样……” “今天有个学生提的问题,很像当年我犯傻时问你的那个,我按你教我的方式回答他了……” “院子里的那棵你喜欢的海棠,今年开得特别好……”
声音轻柔,随风而散,只有墓碑静默地聆听着。
几十年光阴,弹指而过。苏知知成了A大物理学院的旗帜,德高望重,获奖无数,门下桃李满天下。她一生未婚,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奉献给了科研和教育,将沈承留下的这个课题组,发展成了国际上该领域最具影响力的团队之一。
在外人看来,她的一生是辉煌而充实的。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份辉煌的背后,是贯穿了她整个后半生的、无边无际的思念与孤独。
在一个同样洒满金色阳光的秋日午后,年迈的苏知知屏退了助理,独自一人,缓缓走进了那间承载了她太多记忆的303实验室。如今,这里已经更换了数代最新进的设备,但格局未变。
她走到窗边,那里放着一把旧的办公椅,是沈承曾经坐过的,她一直留着。她慢慢坐下,阳光暖洋洋地照在她布满皱纹却依然清癯的脸上。
她从口袋里,颤巍巍地掏出那枚已经陪伴了她大半生的钻戒,钻石在夕阳下,依旧闪烁着温润而坚定的光芒。她轻轻摩挲着,浑浊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那个穿着白大褂、眉目清冷的年轻教授,看到了那个在尼斯夜晚失控拥吻她的男人,看到了那个在病床上紧握着她的手,说“别怕,我一直都在”的爱人。
“沈承……”她极轻地唤了一声,嘴角慢慢浮现出一抹少女般温柔而羞涩的笑意,与她满头的银发形成了奇特的对比。
“我累了……这次,换我去找你,好不好?”
她缓缓闭上眼睛,将戒指紧紧握在掌心,贴在胸口。窗外,银杏叶又开始泛黄,一如他离开的那天。
实验室里安静极了,只有仪器低沉的运行声,像是永恒的、孤独的韵律,陪伴着这位用尽一生,爱着、守着、也最终走向她爱人的女科学家。
她的故事,始于对他照片颜值的懵懂选择,陷于与他并肩作战的日夜,终于用一生的孤独与成就,书写了一场盛大而寂静的、跨越生死的爱恋。
宇宙或许可以理解,但爱,是唯一的不解之谜,贯穿了她生命的始终,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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