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起,残秋风动,高山竦峙。
黄葭将船搁浅在小溪边,盖上了一层葛布,忽见那溪水中游鱼往来,便想抓几条下酒。
崇山峻岭间,一片碧绿江水随风轻漾。
她挽起衣袖,正要下水,便听的芦苇荡的另一头,传来“砰”的巨响。
一艘残破的大船撞上了渡口,被几十道绳索拖拽上岸,船身滴着水,积蓄在地面,岸边的人都作船工打扮,皆是一脸惶恐。
“看看你们干的好事!”穿着紫绸的公子将藤鞭一扬,灰尘“砰”地扑在了船工面前。
众人倒退几步,已被薛府家丁团团围住。
薛俦气得胡子发抖,目光却锐利如鹰,直刺向为首的刘老翁:“刘公!我薛家待你不薄,将这等性命交关的大修之事托付于你,你就是这般回报的?!”
刘老翁嘴唇翕动,面色惨白,正要辩解,薛俦却猛地一摆手,打断了他。
“今日若再听你狡辩,便是我薛俦糊涂!”他冷哼一声,侧身让出一步,目光扫向船工人群中一个缩着脖子的精瘦汉子,“赵三,你出来!把你前几日告知我的话,当着大家的面,再说一遍!”
那名叫赵三的汉子浑身一颤,在众人惊愕、鄙夷的目光中,哆哆嗦嗦地走了出来。他不敢看刘老翁,只盯着地面:
“是……是刘老翁……他、他为了省些银钱,在修补尾龙骨时,用了……用了未干透的榛木替代老料……”
此言一出,众船工哗然!
“你胡说八道!”
“刘老待你如子侄,你竟血口喷人!”
一时间,群情激愤,却苦于被家丁所阻。
刘老翁如遭雷击,怔在原地,看着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徒弟,半晌,才颤声道:“你……你……”
薛大公子见状,脸上得意之色更浓,鸷鹰般的目光扫过众人:“人证物证俱在!还有何话说?要么赔钱,要么交出身契,否则官府大堂上见!”
毒蛇般的目光从众人的脊梁缠绕而上。
薛家这些年为漕院做事,飞扬跋扈,船工们敢怒不敢言。
薛大公子有些不耐烦了,鸷鹰般锐利的目光扫过人群,手中长鞭划破气浪,掀起一阵喧嚣。
刘老翁抬起头,顾不得单薄的身子骨,急急上前,他生得矮小,像是田里的稻草人,木愣愣地往那儿一戳。
那藤鞭就要打在他身上。
“嘭!”忽有一利物划开气浪,破空而出。
相撞的刹那,浸过油的藤鞭竟折成了两段。
众人皆是一惊!
薛大公子握着断鞭,惊怒交加,“哪个不长眼的,给小爷滚出来!”
众人噤声,只听耳畔江水潺潺,惟有鸟声清啼。此地本就是偏僻的山谷,平素不见人踪。
须臾,芦苇拨开,天光洒落。
一人走了出来,草帽遮头,蓑衣蔽体,内衬灰布麻衣,身后背着鱼篓,竟是个渔娘。
薛大公子瞅见黄葭,刚要扬鞭,却被一只手扯住了胳膊。
“姑娘。”薛俦拉住儿子,目光淡淡地看向她,“我等在此是处置私怨,你哪儿来回哪儿去,不要多管闲事。”
黄葭揖了一礼,目光定定,“鄙人姓黄,打渔过路,听得诸位争执,大致是船破追责。鄙人稍稍一想,这事情既过去半个多月,行船又不能免于风浪,老相公是明理之人,既为追责,总要先查实干系。”
柔和的声音里,透着不卑不亢,薛俦脸上的笑僵了片刻。
刘老翁看过来,投向她的目光中满是担忧。
周围数十号船工相视一眼,皆沉默不语。
薛大公子忍不住讥诮,“怎么查,谁来查,说得倒是容易。”
“我提的,自然我来查。”黄葭目光沉着,语气笃定。
薛俦微微一怔,忍不住打量起她。
黄葭已蹲在石边,取下背上鱼篓,在里头搜罗什么东西。
众人探过头去,只见那鱼篓里面是一个推刨和一把鲁班尺。
她用身上的粗布衣角随意擦去推刨和鲁班尺上的油渍,看向薛家父子,“这船上平如衡、下侧如刃,应该是经海船改造来的,不知平常出去时过哪条河?载重几千料?”
薛俦听她条理清晰,犹疑道:“两千料的大船,原是朝廷下西洋后沉了又拉起来的,我便宜些收了,如今有五六个年头,走过间江河、会通河。”
黄葭又看向刘老翁,“既然是大修,龙骨、桅杆、舵板换过么?”
刘老翁据实以告:“尾龙骨用老料补了,肚舱弯得厉害烘了几回,关桁刷了桐油。”
黄葭将鲁班尺挂到腰间,拿起推刨,“那便敲打度量,看合不合规制便是了。”
听她这话,薛俦面色不善,他家的宝贝船即使破成了筛子,那扔到木材厂还能卖,怎么能随便敲打?
黄葭自顾自靠着一块大石头,栓好了鱼篓。
一旁的赵三面露警惕,他不曾检过船,只听她言之凿凿,便给了薛俦一个担忧的眼神。
薛俦心下忐忑,见黄葭站起来,他连忙道:“慢!”
他上前一步,“此事本是私怨,老夫不敢烦劳姑娘,姑娘还是打你的渔去,不要掺和了。”
黄葭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给出一个安抚人心的笑容,“老相公莫慌,这船若拖去修缮,花销上,两百两是打不住的。倘若验过后受损,那便由我来修,我不要工费,修补稳在八十两内,左右你也不亏。”
薛俦微微一愣,心中触动,他原先压根儿没指望这船能修,可若是此人能修好,今后挽回损失也未可知,可若是修不好……
未待他反应,黄葭已翻进了船舱。
一行人等在岸上。
太阳未出,晨气清极,江风凉甚。
薛俦听着那船舱里沉闷的声响,越想越后悔,赵三坐在石上,目光警惕地盯着那船,为了上薛家这条船,他这次已是豁出去了。
船工们被家丁围着,就地坐了下来,心里打鼓。
良久,终于有了动静。
群山尽黑,波涛起落。
那抹灰色身影恍若混江鱼龙,跃出航船,“龙骨三节裂了八处,聚在头龙骨和尾龙骨,桅杆四五节有裂痕,船板三层裂开,栈板之力抱持通船。”
“看了半天就看出这个!”赵三忽然来了精神,眸中闪过一抹厉色,“龙骨已断,你既修不了,不如也把身契立下来。”
船工们面色一沉。
“江船不入汴,汴船不入河,河船不入渭,是船形制不同。”黄葭望着那艘船,蓦地开口。
赵三陡然一愣。
薛俦听不懂这俗语,只皱起眉头,“姑娘是什么意思?”
黄葭没有回答,将鲁班尺从腰间取下,看了眼其上刻画的线条,单手撑地坐到鱼篓旁,手中忽然多了一块木头。
江风吹起灰色衣袂,她一边在木头上凿刻,一边解释:“这船是远洋海船,海船的干舷高于江船,利远行、抗风浪,却不灵便,会通河间江河河宽,沿岸稍曲,磕磕碰碰不多,所以勉强走得便当。”
她轻轻一吹,浅黄色木屑从手下弹落,“老话说,船行走马三分险。海船分水破浪,在于其底尖平,尖底与深吃水相合,航途平远,横向风浪吹袭,也不至于横漂。只是,吃水深,转向就难,船舵受力大,所以海船对舵要求颇高,尖底助于破浪,载重偏小,而江河船大都是尖圆形,以增运力,转向也更为便捷。”
刘老翁听得入神,他是常修造浅河船的,不知道海船的门道,“那依姑娘之见,要如何修补?”
黄葭望着手里的木头,“海船船身大,极难修补,不如以现有木材改建。取蓬上藤、竹各一千斤作箍,舟首至尾凡七处,填之缝隙,复钉以铁铜,开舵孔。除此之外,原用杉木经年泡水近于腐朽,不妨以榛木易之。”
话音一落,众船工连连赞叹。
刘老翁惊奇之余回过神来,一个在江河打渔的渔娘,怎会对海船如此熟稔?
薛俦听着周围船工的啧啧声,不由多看了黄葭一眼。
可转念一想,他又愁眉不展。
改建是好,可改建的钱从何来?他家损失如此之巨,总得有人赔!
薛俦的目光扫向黄葭,语气不善,“姑娘,你看了半天,究竟看没看出翻船的缘故?”
黄葭并未答话,她正在那木头上细细刻画,秀眉轻蹙,纵深地勾勒线条,严谨、专注,仿佛在刻画大地的山脉纹理,缜密精细,通身是不容打扰的威严。
裂帛江风,千山岑寂。
“沙沙”的凿刻声宛如一曲渺远的古谚,众人不由地敛声屏气。
良久,她起身将那木头递给薛俦,“这面是从前的,翻过来是改建后,大致如此,还要等动工之后再改。”
众船工探头过去,她做的是新船的架度板。
黄葭转头正要收拾鱼篓,却见薛俦神色复杂,“老相公还有事?”
薛俦一愣,才发觉她方才是没有听见他说话。
他拿起架度板,看着那或直或曲错落有致的线条、标注简洁细致的鲁班字,老脸一红,竟不大好开口。
黄葭黑眸一转,看出了他的心思,只道:“翻船,大都是船的形制与河道吃水不相配。”
薛俦不喜欢听这些门道,急急追问:“那依姑娘之见,是海船本就不适于江河?可是这么多年也都安安稳稳过来了,怎么如今就……”
她摆了摆手,“会通河、间江河宽广无碍。只是,我细细看过船身,有暗礁撞击痕迹,更有积沙在舱,不知这船是怎么被引上急流的?”
听她这一问,薛相公连忙转头看向自家儿子,“这是怎么回事?”
薛大公子脸色一变,怯生生地抬起头,“上回,教、教何家借去了,说是运漕粮,官船不够。”
“你、你……”薛俦指着他,怒火凌然逼出口,“你收了他们什么好处!”
薛大公子面色刷白,全没了先前的气势,直愣愣地看着他爹。
薛俦收回目光,叹了一口气,向众船工拱手作揖,“今日是老夫误会诸位了,多有得罪,该日定登门道歉。”
众船工听了这话却不声响。
薛家父子多年来与官府打交道,平日没少仗势欺人,但毕竟是多年老主顾,不好撕破脸,只能沉默以对。
薛俦看了众人一眼,目光又落到了黄葭身上,“黄姑娘,老夫在淮安做生意,连漕院的生意也是做得的,若日后再有修船的活,老夫也可关照……”
黄葭收拾了推刨,只道:“老相公,鄙人几年前就改行了。”
薛俦微微一怔,叹了一口气,带着一群人乌泱泱走了。
风过山岗,林木摇曳。
众船工一边摁住了赵三,一边收拾起渡口被打翻的桐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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