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警校训练场,烈日灼人,连空气都带着沥青被炙烤后的扭曲热浪。新生集训第一天,操场上站满了穿着统一作训服、剃着标准发型的年轻面孔,眼神里混杂着紧张、期待与尚未褪去的学生气。
孟清林站在队伍偏后的位置,身姿挺拔如白杨。她天生肤白,在烈日下更显得有些晃眼,薄唇紧抿,下颌线绷得清晰利落。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眸里没什么温度,像是提前冻结了属于这个年龄应有的躁动。她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让旁边几个想搭话的男生都悻悻地缩回了念头。
教官是个皮肤黝黑、嗓门洪亮的中年人,正挨个检查仪容仪表。走到孟清林面前时,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这姑娘,站姿标准得像是用尺子量过,眼神里有股不同于他人的沉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锋利。
“姓名?” “孟清林。” 声音清冷,语调平稳。
就在这时,队伍侧后方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一个女生似乎迟到了,正猫着腰,试图悄无声息地溜进队伍末尾。她跑得急,作训帽拿在手里,露出一头利落的短发,几缕汗湿的刘海贴在光洁的额头上,脸颊因为奔跑和日晒泛着健康的红晕。
“那个!最后一排,迟到的!出列!”教官的吼声如同炸雷。
女生动作一僵,随即挺直脊背,小跑出列,在教官面前站定,抬手敬了个不太标准的礼:“报告教官!新生林砚,因……因帮后勤处搬运训练器材,延误了时间!”她的声音清脆,像落在玉盘里的珠子,带着点喘,却并不怯场,眼睛亮晶晶的,透着一种灵动的狡黠。
教官板着脸,眼神却没那么严厉了:“理由充分,但纪律就是纪律!归队前,原地五十个俯卧撑!”
“是!”林砚答得干脆,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俯身开始做。动作标准,速度极快,一看就是有良好体能基础。
孟清林的视线淡淡扫过那个正在受罚却依旧做得虎虎生风的背影。她认得那种眼神,充满生命力和不服输的劲儿,像……像一团跳跃的火焰,莫名有些刺眼。她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重新望向远处的标杆,仿佛周遭一切都与她无关。
五十个俯卧撑做完,林砚气息微乱,额头鼻尖都是汗,却利落地起身,咧嘴对教官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这才小跑着回到队伍末尾,正好站在了孟清林的斜后方。
训练继续。站军姿,踢正步,枯燥而疲惫。阳光毒辣,汗水顺着鬓角流进衣领,不少人都开始显出疲态。
孟清林依旧站得纹丝不动,像一座沉默的冰山。她能感觉到斜后方那道目光,时不时地落在自己背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打量。她微微蹙眉,有些不耐。
休息哨声终于响起。众人如蒙大赦,瞬间瘫倒一片,忙着喝水、擦汗、抱怨。
孟清林走到树荫下,拧开水壶,小口喝着水。她不喜欢拥挤和嘈杂,刻意选了个僻静角落。
“嘿!”一个身影却不怕死地凑了过来,带着一身热腾腾的朝气和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淡淡的栀子花香皂味道。“同学,你叫孟清林是吧?我叫林砚!树林的林,砚台的砚!”
孟清林抬眸,看着眼前这张汗涔涔、却笑得无比灿烂的脸。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她睫毛上跳跃。太近了,孟清林甚至能看清她鼻梁上几颗不明显的小雀斑。
“嗯。”孟清林应了一声,算是回答,态度疏离。
林砚却毫不在意她的冷淡,自来熟地在她旁边坐下,拿起自己的水壶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口,然后用袖子一抹嘴:“你站军姿也太标准了吧!怎么练的?教教我呗?我刚才偷瞄你好久了,跟个假人似的,动都不动一下!”
孟清林:“……” 她第一次遇到这么……聒噪且直接的人。
“没什么技巧,集中注意力即可。”她言简意赅,希望对方能听懂暗示。
然而林砚显然没听懂,或者说根本不在意。她笑嘻嘻地:“集中注意力啊……这个我好像不太行,我总觉得站着不动,时间过得太慢了。”她凑近一点,压低声音,“而且,教官的腰带好像快被他的肚子撑开了,我憋笑憋得好辛苦。”
孟清林:“……”
她看着林砚那双笑得弯成月牙的眼睛,里面清澈得能倒映出自己略显错愕的脸。心里某块坚冰,似乎被这过于炽热的温度,悄无声息地融化了一丁点。
***
警校的文化课教室,气氛与格斗馆截然不同。空气中漂浮着粉笔灰的味道,头顶的日光灯发出均匀的白光,将每个人的脸庞都照得有些严肃。刑法学教授正在讲台上深入浅出地剖析着犯罪构成要件,逻辑严密,语速平缓。
孟清林坐在教室中排靠窗的位置,背脊挺直,如同课堂上最标准的学生模板。她的笔记本摊开在桌上,字迹清晰工整,重点部分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旁边还有简洁的思维导图。她听课极其专注,眼神始终跟随着教授,偶尔低头记录,指尖握着笔,稳定得没有一丝晃动。对她而言,知识如同武器,必须精准掌握,分毫不能偏差。
林砚则坐在她斜前方两排的位置。与孟清林的一丝不苟相比,她的桌面显得有些……活泼。笔记本摊开着,字迹略显飞扬,旁边还画着几个小小的、试图演示犯罪现场的小人图。她听课的状态也更随性,有时会单手托腮,手指无意识地转着笔,眼神飘向窗外晃动的树影,但每当教授提出一个关键性问题或讲到精妙处,她的耳朵会几不可察地动一下,然后迅速收回心神,在笔记本上唰唰记上几笔。
第一次刑法小测成绩公布,孟清林毫无悬念地名列第一,分数高得令人咋舌。林砚排在第五,也不错,但距离孟清林还有一段距离。
“哇,清林你也太厉害了吧!”下课后,林砚拿着自己的卷子,凑到孟清林桌旁,脸上是真挚的赞叹,但眼底深处却燃起了一簇小小的、不服输的火苗,“这道关于间接正犯的论述题,你怎么想到从那个角度分析的?教教我呗?好不好嘛……”
孟清林整理书本的动作顿了顿,抬眼看向林砚。阳光透过窗户,在她睫毛上镀了一层浅金。她能看出林砚眼中的求知欲,以及那隐藏得很好、却被她敏锐捕捉到的挑战意味。
“书上第187页,第三个案例的变体。”孟清林言简意赅,声音平稳,“关键在于主观故意的认定和客观行为的支配力判断。”
林砚“哦”了一声,低头翻书,嘴里小声嘀咕:“原来是这样……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从那天起,文化课上的氛围变得微妙起来。
孟清林发现,林砚听课明显更专注了,转笔和走神的次数大大减少。而且,她开始“缠”上孟清林了。不是格斗场上那种物理上的贴近,而是一种学术上的“围追堵截”。
“清林,这个‘期待可能性’理论,如果应用到激情犯罪里,该怎么把握限度?” “孟清林,现场勘查笔录和鉴定意见如果存在微小矛盾,哪个证明力优先?” “清林……”
她总是有问不完的问题,有时候问题角度之刁钻,让孟清林都不得不停下来思考几秒。而每当孟清林给出清晰准确的解答时,林砚会睁大眼睛,恍然大悟地点头,然后下一秒,就会提出一个新的、更深入的问题,仿佛永不知疲倦。
孟清林起初觉得有些被打扰。她习惯了一个人消化知识,安静地思考。但渐渐地,她发现这种“骚扰”并非全无益处。林砚的思维跳跃而发散,常常能从一个她未曾想过的角度提出问题,迫使她跳出固有的逻辑框架,对知识进行更深层次的梳理和重构。这像是一场无声的脑力激荡。
她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奇异的默契。不需要言语,一个眼神,林砚就能把纠结了半天的问题抛过来;而孟清林几句简短的提示,往往能瞬间点醒陷入思维死角的林砚。
第二次小测,孟清林依然是第一。但林砚的名字,紧紧跟在了后面,位列第二。分数差距,缩小到了令人惊讶的两分。
发卷子那天,林砚拿着卷子,转头看向孟清林,眼睛亮得像盛满了星星。她没有说话,只是冲孟清林扬了扬下巴,嘴角勾起一个带着点小得意、又混合着“我下次一定会超过你”的狡黠笑容。
孟清林平静地回视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收拾书本的动作,几不可察地放缓了一瞬。她看到林砚因为兴奋而微微泛红的耳尖,像初春绽放的桃花瓣。
课堂辩论赛上,这种暗中的较劲达到了顶峰。
辩题是关于“技术侦查手段与人权保障的边界”。孟清林是反方一辩,立论沉稳,逻辑链条严密,引用的法条和案例信手拈来,层层推进,如同构建一座无懈可击的堡垒。
林砚是正方二辩。轮到她发言时,她站起身,先是对孟清林的观点表示了“部分赞同”,然后话锋一转,从一个极其生活化的、关于普通公民**期待的例子切入,用充满感染力的语言和略带夸张的肢体动作,瞬间将抽象的法理拉回到了具体的人间烟火。她没有试图在逻辑上硬撼孟清林的堡垒,而是巧妙地绕到侧面,用情感的共鸣和现实的困境来动摇根基。
“孟清林同学构建的理论堡垒非常坚固,”林砚看向孟清林,眼神灼灼,“但法律的生命不在于逻辑,而在于经验。如果我们只看到堡垒的坚固,而忽略了堡垒外那些可能被误伤的、手无寸铁的平民,那么这座堡垒的意义又在哪里?”
孟清林坐在对面,看着林砚因为激动而微微发亮的脸庞,听着她虽然稍显稚嫩却充满力量的论述,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不得不承认,林砚的方式,虽然不够“标准”,却拥有一种直指人心的力量。
那场辩论,最终反方凭借更扎实的理论基础获胜。但最佳辩手,却出人意料地颁给了正方二辩林砚。
下课铃响,人群散去。
林砚蹦跶到孟清林面前,晃了晃手里代表“最佳辩手”的纪念笔记本,笑得见牙不见眼:“嘿嘿,虽然输了辩论,但赢了个本子!孟清林,你的逻辑真的很强,我差点就被你绕进去了!”
孟清林看着她那副毫不掩饰的开心样子,目光落在那个普通的笔记本上,又移回林砚灿烂的笑脸。她发现,自己似乎并不讨厌这种“较劲”,甚至……有点享受这个过程。
“你的切入点很独特。”孟清林罕见地给出了正面评价,虽然语气依旧平淡。
林砚愣了一下,随即笑容更盛,像是得到了什么至高无上的褒奖:“真的吗?你也觉得不错?那我下次还这么干!”
孟清林:“……” 她忽然觉得,刚才那句评价可能给得太早了。
笔尖下的硝烟暂时散去,但两个同样骄傲、同样优秀的灵魂,在知识的海洋里,既是对手,又仿佛成了彼此最特别的灯塔,在互相追逐和照耀中,驶向更广阔的远方。
***
警校的季度综合演练,是所有学员既期待又紧张的重头戏。这次的任务背景是模拟处置一起发生在郊区废弃工厂的“持械劫持人质”事件。学员们被随机分成红蓝双方,红方负责突击解救人质,蓝方扮演劫匪负隅顽抗。演练区域地形复杂,充满了未知与风险。
命运,或者说负责分组的教官,将孟清林和林砚分在了红方同一个突击小组。孟清林被指定为小组长。
简报室内,气氛凝重。孟清林站在模拟沙盘前,冷静地分配任务,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组员耳中:“A点佯攻,吸引火力。B点,也就是我,为主攻方向,从侧面通风管道潜入。C点,林砚,你负责在B点行动暴露时,从正面强行突破,制造混乱,掩护我和人质撤离。”
她的计划简洁明了,最大化利用每个人的特点。她自己承担最危险的主攻,而将制造声势、需要临场应变能力的掩护任务交给了林砚——这本身,就是一种对林砚能力的认可。
林砚听着部署,眼睛闪闪发亮,没有丝毫畏惧,反而用力点了点头:“明白!保证把动静搞得震天响!”
演练开始。
废弃工厂内部昏暗、潮湿,充斥着铁锈和机油的味道。孟清林如同暗夜中的狸猫,动作轻巧迅捷,利用断壁残垣和废弃设备作为掩护,无声无息地接近目标建筑的侧面通风口。她的每一个脚步,每一次呼吸都控制得极好,仿佛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
林砚则带着另外两名队员,在正面方向耐心潜伏。她紧握着模拟武器,耳朵竖起着,捕捉着工厂内任何细微的动静,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猎犬。
孟清林顺利潜入建筑内部,凭借出色的空间记忆和方向感,在迷宫般的走廊里快速穿行,逼近目标房间。就在她即将抵达门口时,脚下不小心踢到了一个空易拉罐。
“哐当——”
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环境中格外刺耳。
“什么人?!”房间内立刻传来“劫匪”警惕的吼声,以及拉動枪栓(模拟)的声音。
暴露了!
几乎在孟清林暴露的同一瞬间,正面方向的林砚动了!她根本没有等待孟清林的指令(也来不及),几乎是凭借本能和之前对计划的深刻理解,猛地从掩体后跃出!
“砰!砰!砰!”她手中的模拟武器喷吐出火光(激光模拟),对着目标房间的窗户和门框进行压制性“射击”,同时用尽全身力气大吼:“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放下武器!重复,放下武器!”
她的声音又脆又亮,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悍勇,瞬间吸引了房间内所有“劫匪”的注意力。枪口纷纷调转向正门方向。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孟清林动了!
她如同蛰伏已久的猎豹,趁着林砚制造的这宝贵的两三秒混乱,猛地撞开侧面的房门,就地一滚,突入房间!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房间内,一名“劫匪”正持“枪”指着角落里瑟瑟发抖的“人质”,另外两名则被正门的动静吸引。孟清林的目标明确,直指控制人质的那一个。
近身!格挡!擒拿!
一系列动作在呼吸间完成。那名“劫匪”还没反应过来,手腕已被孟清林死死扣住,模拟武器脱手,整个人被一股巧劲掼倒在地。
另外两名“劫匪”反应过来,调转枪口。但此时,林砚已经带着队员从正门强攻进来,瞬间形成了交叉火力。
“不许动!”
“放下武器!”
场面一度混乱,但红方在人数和气势上已占据绝对优势。
演练结束的哨声响起。
裁判判定:红方成功解救“人质”,任务完成。孟清林小组表现突出,尤其是林砚的临场应变和孟清林的果断突击,被重点表扬。
队员们兴奋地击掌庆祝。林砚抹了把脸上的汗和灰,兴冲冲地跑到孟清林面前,眼睛亮得像两盏小探照灯:“怎么样怎么样?我刚才那嗓子够不够响?时机抓得准不准?”
她脸上洋溢着“快夸我快夸我”的期待。
孟清林看着她因为激动而愈发红润的脸颊,还有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仿佛能看到里面跳跃的火焰。刚才那一刻,如果不是林砚当机立断,吸引了全部火力,她的突入绝不会如此顺利,甚至可能陷入僵持。
“嗯。”孟清林应了一声,算是回答。她顿了顿,看着林砚鼻尖上不知道在哪里蹭到的一点黑灰,鬼使神差地又补充了两个字,声音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往日的冰冷:
“很好。”
林砚愣住了,随即,一个巨大而灿烂的笑容在她脸上绽放开来,比工厂窗外透进来的阳光还要耀眼。她像是得到了全世界最棒的糖果,高兴得差点原地蹦起来。
“真的吗?你也觉得很好?哈哈!我就说嘛,我们俩配合,天下无敌!”
孟清林看着她毫无保留的快乐,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小得几乎不存在,却真实地发生了。
她转身,开始整理自己的装备,耳边还回响着林砚兴奋的叽叽喳喳。
这一次,她没有觉得吵闹。
刀刃上的共舞,危险而致命。但当你发现,身后有一个能完美契合你节奏、无需言语便能理解你意图的舞伴时,那种感觉,名为“信任”。
第一次实战合作的硝烟散去,留下的,是萌芽的信任,和一种名为“默契”的种子,悄然落在了两颗年轻而骄傲的心里。
***
警校作息严格,熄灯号响过之后,宿舍区便陷入一片沉寂,只有巡逻教官的手电光柱偶尔划过窗外。但今夜,孟清林在床上躺了许久,却毫无睡意。白天的实战演练,林砚那双亮得灼人的眼睛,和她毫无保留的信任,像一枚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久久不散。
她悄无声息地起身,披上作训服外套,避开巡逻岗哨,熟门熟路地翻窗而出,融入了夜色里。这是她的习惯,当内心有什么需要梳理,或者单纯需要独处时,空旷无人的训练场是她最好的去处。
月光如水银泻地,将四百米跑道、单双杠、障碍场都镀上了一层清冷的光辉。万籁俱寂,只有夏夜的虫鸣和远处城市的隐约嗡鸣。
然而,今晚的训练场并非只有她一人。
靠近单杠的区域,一个身影正在月光下反复练习着引体向上。动作不算十分标准,带着点急躁,呼吸粗重,显然已经练了有一段时间。
是林砚。
孟清林停下脚步,隐在器材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林砚只穿着一件被汗水浸透的白色体能背心,勾勒出流畅而富有生命力的肌肉线条。月光照在她汗湿的皮肤上,反射出细碎的光点。她咬着牙,手臂肌肉绷紧,一次次地将身体拉上去,又放下,像是在跟谁较劲,又像是在发泄某种无处安放的情绪。
孟清林看得出来,林砚的动作里带着一股狠劲,不是平日那种阳光下的朝气,而是一种……被什么东西困扰着、急于证明或摆脱的焦躁。
终于,林砚力竭,从单杠上跳了下来,双手撑住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汗珠顺着下颌线滴滴答答砸在沙地上。
“出来吧。”她忽然头也不抬地说,声音因为喘息而有些断续,却带着笃定。
孟清林微微一怔。她自认隐匿得很好。
林砚直起身,转过头,看向孟清林藏身的方向,脸上带着运动后的潮红,眼睛里却没了白天的灿烂,反而蒙着一层罕见的、带着点疲惫的阴影。“我听到你的脚步声了,虽然很轻。”她扯了扯嘴角,“跟你格斗那次就发现了,你走路几乎没声音,但踩在沙地上的感觉,不一样。”
孟清林从阴影中走出,月光照亮她清冷的脸庞。“这么晚,违反纪律。”
林砚满不在乎地用袖子擦了把汗,一屁股坐在沙地上,仰头看着孟清林:“你不也一样?”她拍了拍旁边的空地,“坐啊,孟大队长。月光这么好,别浪费。”
孟清林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却没有靠得太近。夜晚的沙地还残留着白日的余温。
两人一时无话。只有风声和虫鸣。
“喂,孟清林,”林砚忽然开口,声音低了些,“你为什么要来当警察?”
孟清林目视前方漆黑的跑道,没有回答。这是她的禁区。
林砚似乎也没指望她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声音带着点自嘲:“我啊……我以前是个惹事精。打架,逃课,差点被学校开除。我爸气得要死,说我这辈子完了。”她捡起一颗小石子,在手里掂了掂,用力扔向远处的黑暗。“后来,我们那片儿有个老警察,他……他没放弃我。他跟我说,‘林砚,你拳头硬,力气大,但不是用来欺负弱小的。有种,就来当警察,保护该保护的人。’”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他后来……因公殉职了。就在我眼皮底下。”
孟清林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了一下。她侧过头,看向林砚。月光下,林砚的侧脸线条显得有些脆弱,那双总是盛满笑意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深沉的、与她年龄不符的痛楚和愧疚。
“所以,”林砚深吸一口气,转过头,对上孟清林的目光,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我得来。我得证明,他没看错人。我得……对得起他。”
这是林砚第一次,卸下所有没心没肺的伪装,露出内里鲜为人知的伤痕。
孟清林看着她强装的笑容和微红的眼眶,沉默着。她想起自己那些无法言说的、沉重的家族期望和内心背负。她们看似走在不同的路上,却似乎都被某种无形的枷锁束缚着。
她忽然抬起手,不是触碰,只是极轻、极快地,用手指拂去了林砚眼角那将落未落的一滴湿意。动作生涩,甚至带着点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僵硬。
林砚浑身一颤,愕然地看着她。
孟清林迅速收回手,重新目视前方,仿佛刚才那个动作只是月光下的幻觉。她的声音依旧平淡,却似乎裹挟了一丝夜风的微凉:
“他没错。”
三个字。清晰,肯定。
林砚愣住了。随即,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酸涩与释然的暖流猛地冲上鼻腔和眼眶。她迅速低下头,把脸埋进膝盖里,肩膀几不可察地轻轻抽动了一下。
孟清林没有再看她,只是安静地陪她坐着。月光洒在两人身上,将她们的影子拉长,交织在一起。
过了很久,林砚才抬起头,眼睛还红着,脸上却重新扬起了那种熟悉的、带着点痞气的笑容,只是这次,笑容里多了些真实的东西。 “孟清林,”她看着孟清林在月光下愈发清冷的侧脸,轻声说,“你其实……没那么冷嘛。”
孟清林没有回应,但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柔和了一分。
夜空深邃,星河低垂。在这个无人知晓的深夜,在空旷的训练场上,信任的幼苗,终于冲破了戒备的冻土,在月光和未曾言说的过往浇灌下,悄然舒展了第一片嫩叶。
***
警校的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已是第二年春末。距离毕业分配越来越近,一种无形的压力笼罩在每个人心头。未来的不确定性,像一片淡淡的阴云。
经过近两年的磨合,孟清林和林砚已经成为警校里无人不知的“黄金搭档”。格斗场上是最了解彼此的对手,文化课上是暗自较劲又互相促进的学伴,实战演练中是将后背完全交给对方的战友。她们之间的默契,早已超越了普通同学甚至朋友的界限,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便能读懂对方未竟的话语。
但有些东西,在悄然改变。
孟清林发现自己会不自觉地搜寻林砚的身影。在喧闹的食堂里,在安静的图书馆中,在训练后疲惫的队伍里。当林砚因为某个笑话而开怀大笑时,她的嘴角也会微微松动;当林砚在训练中不小心擦伤时,她总会是第一个递上创可贴的人,虽然动作依旧沉默,眼神却泄露了关切。
林砚之于她,不再仅仅是“那团吵闹的火焰”,而是像空气,像水,无声无息地渗透了她原本井然有序、冰冷平静的世界,成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种陌生的、不受控制的情感,让习惯于掌控一切的孟清林感到一丝无措,甚至……恐慌。
她试图用更冷的姿态去掩饰,用更专注的训练去麻痹自己。但林砚就像一颗生命力顽强的种子,早已在她冰封的心湖下扎根,稍有不慎,便会破冰而出,野蛮生长。
引爆这一切的,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和一次微不足道的意外。
那是一次高强度的野外拉练,队伍在返程途中遭遇了罕见的强对流天气。暴雨倾盆,山路泥泞湿滑。林砚在下一个陡坡时,脚下打滑,虽然及时稳住没有摔倒,但脚踝却狠狠地扭了一下,剧痛让她瞬间倒吸一口冷气,脸色发白。
“怎么了?”孟清林几乎立刻就从她细微的表情变化中察觉到了异常,停下脚步,扶住了她的胳膊。
“没事,好像崴了一下。”林砚强撑着笑了笑,试图继续走,但脚踝传来的刺痛让她额头瞬间冒出了冷汗。
“别动。”孟清林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她蹲下身,不顾地上的泥泞,仔细检查了一下林砚的脚踝,已经有些红肿。
“我背你。”她站起身,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意味。
“不用!我能走!”林砚连忙拒绝,她不想成为队伍的拖累,更不想……让孟清林看到她如此狼狈的样子。
孟清林没有理会她的拒绝,直接在她面前半蹲下来,将宽阔却略显单薄的后背留给她。“上来。”只有两个字,却比任何长篇大论都更有力。
雨水顺着孟清林的发梢流下,滴落在泥地里。她的作训服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背上,勾勒出清晰的肩胛骨线条。林砚看着这个在暴雨中为自己蹲下的、总是冷冰冰的背影,鼻腔猛地一酸,一种混合着疼痛、委屈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悸动情绪涌上心头。
她最终还是伏了上去。
孟清林稳稳地背起她,调整了一下姿势,一步步走在泥泞的山路上。她的步伐很稳,仿佛背上不是一个人的重量,而是某种需要小心呵护的珍宝。雨水模糊了视线,林砚能感受到孟清林脖颈处传来的、不同于雨水的温热体温,能闻到她身上混合着雨水、泥土和淡淡汗味的、独属于她的清冽气息。
林砚的手臂环着孟清林的脖子,脸颊几乎贴着她的耳廓。沉默在雨中蔓延,只有脚步声、雨声,和彼此越来越清晰的心跳声。
“孟清林。”林砚忽然轻声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有些模糊。
“嗯?”
“毕业以后……我们还会在一起吗?”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在问未来,又像是在试探某种更深层的东西。
孟清林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猛地捅破了她辛苦维持已久的心防。所有压抑的情感,所有的不确定,所有的恐慌与渴望,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背着她,继续沉默地往前走。每一步,都像是在丈量内心的挣扎。
直到走到一个相对平坦、可以暂时避雨的山崖凹陷处,孟清林才轻轻将林砚放了下来,让她靠坐在干燥的岩壁上。
雨依旧在下,但声势小了一些。山谷里弥漫着雨后的清新气息,和一种紧绷的、一触即发的寂静。
孟清林站在林砚面前,雨水顺着她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她的眼神不再是以往的平静无波,而是翻滚着林砚从未见过的、深沉而汹涌的情绪。那双总是冷冽的眼眸,此刻像是燃着暗火的冰原。
林砚仰头看着她,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腔。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紧张地攥住了湿透的衣角。
“林砚。”孟清林开口,声音因为压抑着什么而显得异常沙哑。
林砚屏住呼吸。
孟清林看着她,目光像是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勇气,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我不知道毕业以后会怎样。” “但我知道,”她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穿透雨幕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无论在哪里,无论发生什么……”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紧紧锁住林砚的眼睛,那里面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坦诚:
“我都不想和你分开。”
不是华丽的辞藻,不是浪漫的誓言。只是一句最简单、最直接的陈述。却像一道惊雷,猛地劈开了林砚整个世界里的雨幕和阴霾。
林砚愣住了,眼睛睁得大大的,雨水和泪水混杂在一起,从脸颊滑落。她看着孟清林,看着这个总是冷着脸、惜字如金、却在此刻对她露出了最柔软内里的人。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攥紧,又猛地松开,巨大的喜悦和酸楚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
孟清林说完那句话,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陷入了更深的紧张。她紧紧盯着林砚,等待着她的审判。背在身后的手,无意识地攥成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然后,她看到林砚的嘴角,开始一点点向上弯起。那是一个极其缓慢的过程,却带着足以融化一切坚冰的温暖和光芒。
紧接着,林砚猛地扑进了她的怀里,用尽力气抱住了她湿透的身体。
“我也是!”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却充满了无法言喻的快乐和坚定,“孟清林,我也不要和你分开!永远都不要!”
孟清林僵硬的身体,在林砚扑进怀里的瞬间,彻底软化下来。她迟疑地、然后越来越紧地,回抱住了怀里这具温暖而颤抖的身体。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再也不要分离。
雨水打在她们身上,冰冷刺骨。但相拥的怀抱,却炙热得如同燃烧的火焰。
冰山终于崩塌,露出了内里滚烫的熔岩。火焰不再跳跃,而是温柔地、坚定地,与熔岩交融在一起。
在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中,在泥泞的山路上,两个年轻的灵魂,终于冲破了所有迟疑与边界,找到了彼此的归宿。
“好。”
孟清林将脸埋在林砚湿漉漉的颈窝,发出了一个带着颤抖气音的单字。却重若千钧。
***
六月的警校,空气中弥漫着栀子花的浓香与离别的涩意。礼堂里,毕业典礼正在举行。校领导冗长的讲话,学员代表激昂的宣誓,都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变得模糊不清。
孟清林穿着笔挺的学士服,坐在毕业生方阵的前排,身姿依旧挺拔,但目光却不似往日那般全然专注于前方。她的视线,总会不受控制地,越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落在那個同样穿着学士服、坐在不远处的身影上。
林砚。她的林砚。
想到这个称呼,孟清林的心尖便像是被羽毛轻轻搔过,泛起一阵隐秘的颤栗。那场暴雨中的告白,像一道强光,彻底驱散了她世界里的迷雾,也融化了她冰封的外壳。她们的关系,在毕业前最后那段紧张而忙碌的时光里,迅速升温,却又因为环境的限制,只能小心翼翼地维系在一种心照不宣的亲密与克制之中。
此刻,林砚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注视,微微侧过头来。阳光透过礼堂高窗,在她带着学士帽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她冲孟清林眨了眨眼,嘴角勾起一个只有她们两人才懂的、狡黠而甜蜜的弧度。
孟清林的耳根微微发热,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看向主席台,只有微微加速的心跳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下面,宣布优秀毕业生分配意向!”教务处长洪亮的声音拉回了所有人的思绪。
礼堂瞬间安静下来,空气紧绷。分配去向,决定着他们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道路。
“刑侦专业,孟清林!”处长念到她的名字,“分配至——市局刑侦支队,重案一组!”
意料之中,却依旧引来了不少羡慕和敬佩的目光。孟清林的能力有目共睹,进入精英云集的重案组是实至名归。她面色平静地起身,敬礼,接受掌声。
“禁毒专业,林砚!” 孟清林的心提了起来。她知道林砚填报的志愿。 “分配至——市局禁毒支队,情报分析组!”
成了!
孟清林暗暗松了口气。虽然不在同一个支队,但同在市公安局,在同一栋大楼里工作。这已经是在当前政策和现实条件下,她们所能期望的最好结果。她看到林砚也站起身,笑容灿烂地敬礼,那笑容比窗外的阳光还要耀眼,仿佛在说:看,我们还在一个地方!
毕业典礼在激昂的校歌声中结束。学员们纷纷抛起学士帽,蓝色的方阵瞬间沸腾,欢呼声、笑声、夹杂着些许离别的哽咽,响彻礼堂上空。
孟清林没有参与那场狂欢。她安静地站在人群边缘,看着林砚像一只快乐的鸟儿,和同学们拥抱、合影,脸上洋溢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她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她,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孟清林!”林砚终于从人群中钻了出来,跑到她面前,气息微喘,脸颊红扑扑的,“我们真的在一个地方了!”
“嗯。”孟清林看着她,眼底漾开极浅的笑意。她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替林砚捋了捋因为奔跑而有些歪斜的学士帽流苏。这个动作做得行云流水,仿佛已经演练过千百遍。
周围有相熟的同学投来善意的、带着些许探究的目光。孟清林没有回避,也没有解释,只是坦然地看着林砚。林砚也回望着她,笑容里多了几分羞涩和坚定。
她们的关系,或许暂时还无法公之于众,但在彼此认定的那一刻起,便已无畏任何目光。
回到熟悉的宿舍,开始收拾行囊。住了两年的地方,此刻充满了离别的气息。孟清林的东西不多,收拾得井井有条。她的目光落在床头那本厚重的《犯罪心理学》上,书页里,夹着一**砚偷偷塞给她的、在格斗场边被抓拍到的侧脸照。
她小心地将照片取出,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上那人明亮的笑容,然后郑重地将其放进了贴身行李的最里层。
敲门声响起。
孟清林打开门,林砚站在门外,手里抱着一个纸箱,眼圈有些微微发红。
“怎么了?”孟清林侧身让她进来。
“没什么,”林砚把纸箱放在地上,声音有些闷,“就是……突然要离开了,有点舍不得。”她环顾着这间即将不属于她们的宿舍,目光里充满了眷恋。
孟清林沉默地看着她。她知道,林砚看似大大咧咧,实则情感细腻而丰富。这两年的警校生活,留下了太多无法磨灭的印记。
“我们会有一个新的开始。”孟清林轻声说,语气是罕见的温和。她走到林砚面前,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林砚的手指微凉,被她温热的手掌包裹住,轻轻颤抖了一下,随即反手握紧。她抬起头,看着孟清林,眼眶更红了,却努力扬起一个笑容:“嗯!新的开始!我们一起!”
傍晚,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绚烂的橘红。学员们拖着行李,陆续离开校园。
孟清林和林砚并肩走在熟悉的林荫道上,影子被拉得很长。她们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安静地走着,享受着这离别前最后的宁静。
校门口,来接孟清林的车已经到了。她家境优渥,家里早已为她安排好了住处。而林砚,则需要先去局里分配的集体宿舍报到。
“我送你过去。”孟清林看着林砚脚边那个看起来不小的行李箱,说道。
“不用啦,”林砚摇摇头,笑容依旧明亮,“宿舍离得不远,我自己能行。你家里人来接你了,快去吧。”
孟清林看着她,没有坚持。她知道林砚的独立和要强。
“安顿好,给我电话。”孟清林低声嘱咐。
“知道啦,孟队长!”林砚俏皮地敬了个礼,随即又放下手,眼神变得柔软而认真,“孟清林,我们市局见。”
“市局见。”
孟清林看着林砚拖着行李箱,身影汇入离开的人流,那抹熟悉的、充满活力的色彩,在夕阳下渐行渐远,却没有消失在她的世界里,只是走向了另一个共同的起点。
她转过身,走向等待她的车辆。拉开车门,坐进去。窗外,警校的大门在视野中缓缓后退。
两年的汗水、泪水、欢笑、悸动,都被封存在了身后那片逐渐模糊的建筑群里。
但孟清林知道,有些东西,已经被她紧紧握在了手中。一份值得奋斗终身的事业。一个想要携手一生的人。
车子驶离,汇入车流。青春的序章落幕,而属于“孟清林和林砚”的故事,正缓缓展开全新的画卷。前方,是充满挑战与未知的从警之路,也是她们共同奔赴的、名为“未来”的星辰大海。
(毕业·完) (警校篇,正式收官,正篇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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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在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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