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人往往都是这样，如果一个人上来劈头盖脸地指责你，那么你往往会生出逆反心理，寻找出我不应该被指责的第一、第二、第三条理由。
但如果一个人上来就很诚恳地跟你道歉，先说明自己的不是，那么你的反应往往会大相径庭，最终极有可能演化出两个人互相道歉、互相寻找自己的过失这种局面。
眼下就是如此。窦岚心里原本也没有怪罪周非浅，只是有那么一丁点的迁怒。现在就连这迁怒也在对方的一声苦笑、一句抱歉中烟消云散了。
连连摆手，窦岚说：“没有没有，不是像学姐说的那样，英文辩论社挺好的，真的，只是我不合适而已。”
也不知道周非浅是相信了还是不愿意跟小学妹在食堂里拉扯，她只是笑笑说：“我的歉意我送到了。”
“希望你能再给你自己一次机会。”
周非浅的目光特别真诚，窦岚差点就要开口答应了，但就在她即将开口的一瞬间，忽然反应过来周非浅说了什么。
这位副社长并没有开口说“请你再给我们的社团一次机会”，而是说“请你再给你自己一次机会”。
一瞬间，窦岚有些茫然，好像没有听懂这句话一样。
也好像已经等这句话，等了二十年。
见窦岚痴痴呆呆的，周非浅摇摇头，忽然笑了笑，冰河解冻一样。
眼睛比思想先行一步，佟梓芙的眼神立马随着周非浅的笑肌提起来。
虽然这笑容转瞬即逝，但好像打了微笑粉底，一个比刚才浅淡，但很恒久的笑模样好像重新出生在周非浅脸上。
有点像那副世界名画，《圣母子与吟唱天使》。
只听周非浅道：“对了，前几天你们赵琮学长给我提了个建议。”
窦岚感觉自己已经猜到了。
“他让我多笑一笑。”果不其然，就是这个建议——好吧，学姐突如其来的美好笑容有了解释。
“他说我总是不笑的话，你们可能会有点怕我。”周非浅把后面这句话的声音放得很轻：“窦学妹，你怕么？”
“怎么会？！”窦岚怒，自己的事儿都忘了：“学长骗您的！”
直到发现周非浅的笑纹又加深了些，从《圣母子与吟唱天使》变成了《椅上的圣母》，窦岚才反应过来自己有多大声——居然已经超过正常人音量了，这会儿隔壁桌的人已经看了过来。
她连忙找补：“不对……我的意思是……我……”
“我”了半天，越是心急就越是词不达意，到最后，窦岚终于放弃抵抗了，一闭眼，破罐破摔：“算了，我就是这个意思。”
“窦学妹喜欢我最平静的状态？”周非浅若有所思：“不过恐怕有点难办，我只对不熟悉的人那样。”
只对不熟悉的人那样……这话让窦岚的心怦然跳了跳。是什么意思呢？自己现在已经是学姐熟悉的人了吗？怎么熟悉的呢？
……不会是捅娄子熟悉的吧？！
越想越觉得这就是真相，窦岚的神情不自觉又悲切起来。
“不过，我确实是打算对你们多笑笑的，这样可能能让你们放松一点，尤其是你。”周非浅又在散布她的亲和力、魅力与感染力了：“像今天这样，能和学姐这样有来有往地说话就很好。”
窦岚情不自禁点点头，像被魅魔下了蛊。
周非浅满意一颔首：“先吃饭吧，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也先回去了。”
说着，转身离开了，而窦岚情不自禁把脖子拉得老长，痴汉一样追逐着，如愿看到了学姐变脸的过程。
一离开二楼，踏上扶梯，周非浅一下子收了笑，又恢复了那种冷冷淡淡优雅锐利的神情。
果然。窦岚心知就是这样，周非浅的笑容让窦岚感到震颤，两层意义上的，美好高洁，而伪饰距离——大概是因为自己被逼无奈久了，窦岚总是对别人的无奈也分外敏锐。
几乎是从周非浅一开始微笑，她就觉察这不是她的本心。
或许有的人会为了这笑容而高兴，放松，但窦岚其实并不，反而有点心疼——
为什么连这样好的学姐都要违逆心意在自己不想笑的场合笑，难道生活的本真就是逼良为娼？
她不喜欢学姐不自由的样子，学姐以为自己喜欢她不笑，但其实不是，准确来讲，学姐笑或不笑都可以，只要她自在，自己就满足。
可是她偏偏长了一张笨嘴，表达不出自己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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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顿饭吃得食不甘味，除去学姐那个笑容，窦岚脑海中始终回响着周非浅那句话。
“希望你能再给你自己一次机会。”
不是道德绑架，不是要求，不是利用。
只是一个学姐对学妹的期盼的而已。
收完餐盘后，窦岚又点开了那位询问自己补面事宜的同学的微信聊天框，输入了一句：“学姐您好，如果我现在改变主意了，希望能够申请一个补面的机会，还可以吗？”
很幸运，最终收到的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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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力把自己的心态调整好，窦岚花费一个下午的时间，在剩下的三场面试中尽力把自己的表现发挥到最好。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到了自己在入学考试考场之中抛的那一枚硬币——可以失败，但是不可以不战而败。
她对今天的自己感到格外满意，但这满意的花期好像有点太短了，只维持到了晚上八点。
说不清是谁第一个发现的，总而言之，将入学考试成绩已经出来的消息带进503宿舍的，是闲着没事就喜欢刷校园墙的刘清越。
刷到有关帖子的时候，刘清越猝不及防地从床上弹了起来，“啊”了一声，吓到了寝室里百分之百的人，无一幸免。
窦岚轻轻拍了拍胸口，杨晴则是用更大的声音问回去：“清越，怎么了你？”
窦岚总是很羡慕杨晴的这一本领。
明明是很凶狠或者很负面的语气，但总能让人很明确地听出来他就是在开玩笑，而不是当真在针对某个人。
这很难，窦岚认为或许是自己一辈子都学不会的技能。
噩梦一样的消息传播的速度总是像病毒一样快，刘清越三两句解释了，转眼间，六个人已经各自拿起了手机，除了缺考的杨晴之外，其他五个人都已经开始查分。
两科，一科一百二十分。
张芮宁第一个报数：“我165。”
王嘉树第二个：“我183。”
李雨桐摇摇唇，第三个：“我174。”她没忘记自己的两个“难兄难弟”，仰起头问刘清越：“清越，岚岚，你们呢？”
谁都能听出来，刘清越试图谦虚了，但任何谦虚在绝对的分数碾压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乏味：
“我……208。”
大家从没在刘清越脸上见到过这么怪的表情，不是要哭，但也不是要笑，却又偏偏不平静。大概是被这么多人盯得难受，刘清越连忙把皮球踢回给窦岚：“岚岚，就剩你了。”
“我啊……”窦岚苦笑一声，把手机反扣在桌面上：“我只有一百六十四分。”
张芮宁小小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但很快被她自己捂住了。
窦岚唯有苦笑，不怪张芮宁是这样的反应。毕竟在大家手牵着手出考场的时候，张芮宁可是放下过话，说自己只在考卷上胡乱涂抹了一通，会的题目寥寥无几。
巧了，窦岚自己也放过话，说的是什么呢？说的是我觉得我发挥出了自己的正常水平。
一般在这种情况下，两个人里面一定有一个人在说谎。
又结合大家的平均表现，或许舍友们一定认为自己爱装。
这就是最令人难受的地方。如果真的是硬装出来的也就罢了，偏偏自己那句话比真金还真，如假包换。
忽然觉得意兴阑珊。窦岚勉强撑出一个笑，说：“我要不先上床去吧？”
用的还是问句，也不知道是在和谁商量。看着窦岚逃窜一样的背影，杨晴不得不默默地把那句“那你还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洗澡”咽了下去。
虽然上去了，但窦岚把床帘留开了一条缝，把五个女孩的眉眼官司看得清清楚楚，清楚明白地看出了他们在几个眼神回合内商量好了，让自己先缓缓这一件事。
她原本应该为舍友的社交能力而羡慕。为几个好女孩的关怀体贴而感激，但是太累了，有那么一会儿，窦岚几乎连呼吸都懒得。
太累了，真的太累了。
不知道做什么才能缓解这种渗入骨髓的疲惫，就好像不知道做什么才能阻止这种排着队命中自己的失败。
果然……果然是败犬啊，哪怕有短暂的自我感觉良好，哪怕偶尔得到中彩票一样的胜利，最终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就是在失败的循环里葬送自己的意气风发，最终磨成庸庸碌碌、百无一用的样子。
-
离开家也有一周左右的时间了，这夜，窦岚第一次梦见了还在老家时候的事.
只不过不是什么美好的画面。
那天阴沉沉的，正是高考出分的第二天。
窦岚前去拜访自己的班主任，强颜欢笑。
班主任温老师是一个圆圆胖胖、和蔼可亲的中年女人，与窦岚哭丧着脸的样子不同，听到窦岚考了那个分数，她笑着说：“哎呀，已经不错了，你能考这个分呢，老师已经很高兴了。”
这样明晃晃的高考失利，窦岚以为只不过是温老师心善，不忍心让自己在承受发挥失常的痛苦的同时，还要承受恩师的责问，于是愧疚道：“不应该是这样的，如果不是考场上有人打搅我的话，我的分数还可以比这再高一点的。”
温老师的脸严肃起来。窦岚以为她要关心考场上有人打搅自己这件事，心里正暖暖地有些感动。
但温老师接下来这句话却让她像中了一枪一样。
语重心长地，温老师说：“岚岚啊，都这么大的人了，就不要给自己的失败找理由了，承认自己就是这个水平。不要好高骛远，咱们还可以继续往上攀登，但是如果总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是一定不会成功的……”
温老师在说什么啊？
有一瞬间，窦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想说话，但她的嘴唇颤抖起来，竟然有些说不出。
那一刻，她好像重新认识了自己的恩师一样。什么叫“不要给自己的失败找理由”？什么叫“承认自己就是这个水平”？什么叫“好高骛远”？
难道在老师心里就是这样看待自己的吗？
温老师的话还在继续，已经换了一个话题，嘱咐她好好填报志愿，不要浪费自己的分数，但是，还是那个词，劝她也不要“好高骛远”。
窦岚在心里缓缓咀嚼着这个词，灰心得有点想哭。
自己是一个多么失败的人啊，竟然让朝夕相处的老师对自己打出这么低的评价。
她没有办法接受现实，想问问老师：如果自己的水平就是这样的话，那之前每次模拟考试都比这次高了三十多分是怎么回事？难道是自己作弊了吗？
又想问问她，为什么考场上有不守规矩的人，老师不但不为自己出头，不为自己难过，还把这些都归到自己身上，说是她自己的错，这又是什么心理？
但最终她还是什么都没有问，沉默地应着，沉默地离开。
或许的确是自己错了，如果自己的抗干扰能力更强一些就好了。如果自己在有人用笔戳自己的背的时候，还能专心解数学题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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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的梦境变得混乱起来，草草略过不相干的场景，来到自己被录取的那一天。
录取结果下来，其实窦岚是有些茫然的，怎么就会被自己的第一志愿录走了呢？
报志愿的时候是爸爸和窦岚一起填写的。第一志愿是爸爸当年怎么也高攀不上的学校，当时父女俩也只是抱着填一填就当圆梦的想法罢了，谁也没有想到，竟然真的能被这所高校录走。
第一志愿，不过是父亲的第一志愿，而实际上，窦岚的心始终在二、三、四的三所高校之间摇摆。
放在别人身上，或许这是天大的捡漏的好事。但对于窦岚本人来说，这件事本身并不那么值得让人开心。
更不要说后面每一个听到她被第一志愿那所高校录取时，祝贺之余都不忘表示惊叹，就差直接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你的本事和水平是怎么配得上这所学校的？”
恐怕没有人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对自己未来四年的归宿产生什么好感。
窦岚已经极力逼迫自己不要产生任何逆反心理了，但还是感到抗拒。旁人的惊叹和恭喜在窦岚的脑海中交织，一夜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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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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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败犬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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