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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斗枪

诸人看看秦无疾那骨头架子身板,面面相觑,都觉得他也叫太阳烤昏头了。

吕迟似乎也挺意外,仍被赵阜和石光一人一边抱着呢,便探头去问他:“你要比什么?”

秦无疾道:“队正来定。”

“我不定,我还上火呢。”吕迟瞪了孙七明一眼,“你们自己定!”

孙七明知道自己说秃噜嘴犯了吕迟的忌讳,现在都不大敢抬脖子,更不敢再当刺头,膝盖压着滚烫的沙石地,热汗哗啦啦地流。

“怂什么?”吕迟仍盯着他,目光如有实质,鹰爪钩似的直直戳在他天灵盖上。

“你瞧不上他,他敢跟你斗你却不敢,那你算什么东西?难不成只拿口水逞英雄?燕水口不留孬蛋!”

这话谁听了都忍不得。“操……”孙七明吐了口血唾沫,撑着地站起身来,“比就比!”

说是武经科目随便选,但秦无疾旁的也不会,就只学了使枪。

石光亲自帮他们跑了一趟,将两支红缨枪扛了过来,跑得满头大汗,一人手里扔了一支。秦无疾接枪都接不大利索,好险脱了手。

孙七明抬手接枪,盯着秦无疾,抬起胳膊抹了把额头热汗。

这场枪比得……真是没有意思。

孙七明从军两年,跟了吕迟两年,是亲身上过战场的,有吕迟领着,怎么也混了个刀枪娴熟。秦无疾三脚猫功夫,枪阵动作不出错漏已是难得,与人斗枪却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腿跟不上脚,手跟不上眼的。

他也没有那股盯人要害猛攻的狠劲儿。根本算不上个武人呢。

旁边一群人都热得厉害,围着树荫吃杏子。他们看吕迟静静看着斗枪不发火了,兴许是存着起哄的心思,吃着吃着就有人帮忙掠阵:“秦小子,刺他脚脖子!”

“左肩松泛点儿,躲开!”

“翻手扫他裆啊!”

“哈哈哈……”

孙七明骂骂咧咧的:“滚犊子!”

他拨开秦无疾的枪尖儿,顶着肿囊囊的腮帮子,冷着脸:“……你他娘的没吃饭么?你不敢伤人,还当什么兵卒子?”

秦无疾咬着牙,使出浑身的力气将枪抡出风来,红缨划出一道残影,却根本没沾到孙哈蟆的身。

旁边有人悠悠叫起来:“劲儿使对喽……”

赵阜看了吕迟一眼,欲言又止。

吕迟瞥见了,斜睨道:“干他娘的啥?”

“我在想,这是你的算计么?”赵阜低声道,“又觉得我把队正想得太聪明了。”

吕迟朝他呲牙,凶得很:“我本来就聪明。”

这一场比试没怎么耗时候,秦无疾很快便输了。

他空扎一枪,被孙七明躲闪过去,抡起枪杆横抽在肋骨上,剧痛之下重心顿失,结结实实摔了个屁|股墩。

小孩斗枪斗上了心,斯文与否都顾不得了,眼底见红,满头大汗便要爬起来,却陡然被枪尖封住了去路。铁枪头抵在他喉咙旁,叫太阳烤得炽热发烫。

秦无疾定定盯了会儿人,这才垂下眼睛,道出一句认输。

他整个人被汗水浇透了,烈阳底下粗粗喘着气,灰头土脸爬起来,给孙七明行礼,又将自己的杏子递给人家。

荫凉下吃杏果的卒子们左右与人对视,悄然无声。

孙七明这五颗杏子赢得忒不是滋味,拿在手里跟烙铁似的,连带自己的五颗杏子凑成一小堆儿,反手就塞给了吕迟:“咱是粗人,没那么多曲里拐弯的意思,之前那话……我以后必定不再提了。”

孙七明方才狠狠挨了他一鞘,吕迟出手不轻,前后半盏茶的功夫,他腮帮子到下巴颏已经肿飞了。

他疼得嘴都没法张大,说起话来粗声粗气的:“队正好武艺好烈性,咱弟兄佩服你,更没想拿那对眼珠子刺你。今天是我嘴欠,你打过就算了,日后不能记仇。”

“这还差不多。”吕迟扯扯嘴角,接了十颗大黄杏,根本没看秦无疾,也一颗都没跟别人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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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夜里,吕迟盘膝坐在炕上,啃了口甘甜的杏子:“你真不吃啊?”

“不吃。”秦无疾憋着气,喉咙发抖,“输给人的……人家给你的。”

“还挺烈性。”吕迟乐了,掰下一块汁水丰盈的杏肉,招呼说,“欸,张嘴。”

秦无疾不张,抿着嘴唇,汗水从他脸上倒着流,流进眼窝窝里蓄成水洼。

吕迟加重了语气:“张嘴!”

秦无疾快绷不住了,手臂剧烈颤抖:“你别扰……”

就说几个字的功夫,吕迟眼疾手快,曲指作弹弓,将好大一块杏肉猛地弹到他嘴巴里。

秦无疾被呛得满脸通红,手臂顿时撑不住了,一边干呕一边从墙边倒了下来。他捂着喉咙咳嗽,噎得涕泪横流:“我……咳咳……倒立……要命……”

吕迟托着腮帮子问他:“杏子甜不?”

秦无疾捂着喉咙,在黑夜里红着眼睛,反问他:“你是在叫我尝么?”

吕迟哈哈一笑,将另外半只杏子丢给他:“让你下来了么。撑回去。”

秦无疾这一天过得当真漫长,晌午时候叫人拿枪杆子狠狠抽了肋条板,只能忍着痛耕作到日暮,夜里还要被吕迟折腾。他又痛又累,双臂抖如筛糠,是逞强都逞不动的时候,只能低声道:“……方才卸了劲,当真撑不住了。”

“那就扎马步。拢共一个时辰,你少倒立一会儿,就多扎一会儿的马步。我是没什么所谓。”

吕迟仰躺在他炕上,四仰八叉,很是舒坦:“快点吧,明个要上校场操练呢,你还睡觉么?”

秦无疾咬咬牙,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含着半颗黄杏,沉心静气,将双腿岔开,逐渐蹲深了。

自从秦无疾在半山腰吃了他一只烤兔子,吕迟便拿住他十足的把柄。

那夜秦无疾死志不坚,被肉香诱惑着,连滚带爬地选了生门,平白叫人看了那么场荒唐的闹剧,每每想起来都羞愧难当,当然再没有脸面寻死觅活。

他不敢死、不愿死,就得按吕迟的法子活。吕迟不给他别的路选。

“我有一回去关城里听人说书,那先生怎么说的来着……”吕迟半仰着头,“人在刀口,我为驴肉。”

“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颤巍巍蹲着马步的秦大才子没忍住,轻声修正他,“……没有驴肉。”

“管他什么的肉,剁碎了都一样。”吕迟打断他,“你有些自觉。”

秦无疾注视着眼前的黑暗,轻声道:“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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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过去之后,孙七明也没有同秦无疾交好的意思,队里也没谁因为吕迟明里暗里的“包庇”同他走得亲近。秦无疾依旧孤僻过活。

秦无疾拎得清自己的斤两。几个月前,他刚被押解到边关便被人打得只剩半口气,当然知道自己的模样招人欺负。

吕迟性情颇为凶悍,但治下还算规整,身边两个队副也是正经人。有这三个人压在上面,就算有些军卒仍旧看不上秦无疾,顶多就是不与他来往,或闲来无事,趁着吕迟不在笑话他两句,断没有私自动手修理人的时候。

孙七明因几颗黄杏闹的那一出,已经算是大场面。

一天日暮时候。

赵阜得了闲,难得跟他说了会儿话:“也就是在燕水口。出了这十几里地你再去听,难听的话只会更多。”

秦无疾手上有活儿没做完,正在剥茼麻皮,低头“嗯”了一声,看起来很斯文。

“别看行伍中都是粗人,粗人扎成一堆,心眼比谁都多。”

赵阜靠在土墙边纳凉,捡起他剥好的麻皮撕了撕。秦无疾看了他一眼,说不用他来弄,赵阜脾气挺好地笑了笑,说没事儿,反正闲着呢。

“吕队正的本事你也见过。”赵阜一边帮他干活儿,一边继续说话,“只要是能搭弦儿的兵器,在他手里都要玩出神了。换做别人有这本事,早调进关城里头,甚至编进神铠军,养在大都督帐下去……可你看他现在。”

秦无疾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指腹蹭蹭粗糙的茼麻皮,低声问:“他的眼睛?”

“成也是它,败也是它。”赵阜抬头朝他笑了笑。“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身世。队正脾气大得很,阴一阵晴一阵,咱可不敢盘问他,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但猜也能猜个差不多……”

赵阜凑近了点。

“队正看着跟你差不多,也就十五六岁,对么?从今天往前捯十五六年,北周和大齐还在打仗呢。”

“北周狗皇帝是个怂蛋,对内镇压义军,对外舔戎索人的屁|股,竟将关外的天海山拱手让人,叫咱中原白白丢了一道天堑。戎索人岂是他说喂就能喂饱的,当年秋天趁虚攻破了北疆十来座城池。”

“我听人讲过,若不是先帝和大都督在朔方和雁门关顶着,莫说太原,长安怕是也要丢了。先帝杀来之前,戎索人在关内烧杀掳掠近百日,玩过的女人却不一定都杀净了,留下几个种,也是没法子的事儿。我看队正啊……就是那时候生出来的。”

“这怪不得他。”秦无疾道。

秦甘棣乃是一朝国相,位居中枢,各家史册就在书库中藏着。秦无疾自然读过前朝旧事,知道那场断送北周国脉的惨烈战争。

十七座边城惨遭屠戮,生民百中余一。几页史书中,满纸荒凉血气。

“你还可怜他嘞,一个打十个的主。”赵阜看了他一会儿,不知怎么被逗着了,突然大笑起来。

“先可怜可怜你自个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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