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祺,你怎么心不在焉的?”时苒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像是被什么掏空了,整个人轻飘飘地立在那里,连眼神都没落地。
“太冷了?”她凑近一步,掸他长睫上的雪。
啧啧啧,一个大男人长这么长的睫毛,想羡慕死谁?
“.....不是。”万祺突然别过脸,他的声音低得几乎要被风吹散,眼神有些闪避,像是在躲避某种不该揭穿的东西。
时苒一时怔住。
这不像他。万祺这一周都很……乱。
2012年12月,宁城大雪。
这是万祺第一次不敢看她的眼睛。这个平日里嚣张到不可一世的计算机系一霸,此刻攥着雪球的指节发白,像个做错事等待审判的孩子。
手机铃声突兀地横插进来。
“爸?”时苒皱眉接通,余光却看见万祺猛地绷直了脊背。
“明天回苏城一趟。”时凌云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雪人脑袋突然“啪嗒”滚落。万祺蹲下去的背影明显晃了晃。
“什么事这么急?”时苒追问,却只听到忙音。
她转头盯着把雪人脑袋按了三次都没按回去的万祺,“你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万祺的脖子居然缩了缩。
时苒突然转身就跑,“我现在就回去问清楚!”
“时苒!”万祺一把拽住她手腕,“……我跟你一起。”
时苒这才发现,他瞳孔里藏着某种近乎绝望的慌乱。
就像亲眼看着定时炸弹的倒计时数到了最后一秒。
她心里忽然升起一股强烈的恐慌。
火车上。
时苒一直沉默,像凝固在玻璃窗上的寒霜,冷静得近乎无情。
万祺从来都是桀骜的模样,可现在,他慌得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慌得像下一站会被判刑。
一周前,外公突然想上楼翻找旧物。楼梯狭窄,光线昏暗,他的眼睛又不好,一个踏空,从楼上滚了下来。抢救没几天,人就陷入弥留。两天前,他走了,走得悄无声息。
万祺知道这一切。
那天时佩玲打视频时说漏了嘴,忽然脸色一变,叮嘱他别让时苒知道。说是时凌云的意思,让时苒直接参加葬礼。理由不明,或许是怕她难过,也或许只是懒得应付她的情绪。
他本应第一时间说出来,可鬼使神差地没开口。后来每次想提,就像嘴里塞了棉花,越想越说不出口。错过了的时机,再也找不回来。
他宁愿自己不知道。
万祺的心像被灌了铅,越来越重,呼吸越来越艰难。他甚至开始耳鸣,觉得列车每一声轰鸣都像是审判。
而时苒,心里的恐慌一圈圈地漾开,像茶壶口冒出的热气,开始只是缥缈一缕,很快却漫天都是,灼得她发烫发晕。
离家越近,她的心越沉。像是奔赴一场,永远不想面对的真相。
直到了那座桥——
夜色已黑。远处屋子灯火通明,人声嘈杂,像风雪中一道光,却透着诡异的冷。
她的心打起鼓来,那股从上车就开始发酵的不安,此刻成形成影,扑面而来。一股眩晕感,从胸口倏地涌向头顶。
时苒加快脚步,几乎是跑着跨进家门,然后整个人像撞在了一堵无形的墙上。
屋子里突然静了。
刚刚还在七嘴八舌的人像被按了静音键,齐刷刷地看向她。
空气像被冻住。
“今天就回来了啊?”有人说,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问饭有没有吃。
她看清楚了,拥挤的挽幛挂在花圈上,黑白分明,密密麻麻写着同一个名字:
“父亲时根荣千古。”
“老丈人时根荣音容宛在。”
“姑父时根荣恩泽永存。”
墙角,一筐筐纸元宝摞着。码得整整齐齐,全是奶奶张兰影亲手叠的。
她的目光移到正中央的桌子上。那张遗像稳稳地竖着。蓝色背景,灰色中山装,领口一丝不苟,熟悉得像是昨天还见过。那熟悉的眼神,仿佛还在笑,“小苒苒回来啦?”
香炉里插着长香,青烟像钩子,一点点撩拨她的眼,扯她的魂。
可下一秒,那笑仿佛碎了,变成了无声的遗憾,“我没等到你……你为什么现在才来……”
“咚”
她肩上的背包砸在地上,像心脏掉落的声音。
她一动不动。像被一整个世界排斥出去。
只有她一个人,被狠狠地、**裸地扔在真相的冰刀上。
脑袋上似被人罩了个透明的塑料袋。被人用力捂住、扎紧了结。她张口,却喘不过气来。
没有眼泪。
她不敢相信。
她的脑子疯狂转着,企图找个借口找个漏洞找个解释。
“是不是愚人节?”
“是不是你们谁搞恶作剧?”
她用尽全身力气去想象这是一场骗局。
可那不是玩笑。
她的爷爷,真的、彻底地,走了。
她没能赶上。
没见到他最后一面。
没人告诉她他出事了。没人给她时间告别。
而她,现在才知道。
她错过了。
永远错过了。
万祺伸手去扶她,只是走近一步,时苒整个人却像炸开一样。
“别碰我!”她尖声喊着,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恨意和失望,踉跄着往后退去。仿佛他是毒蛇猛兽。
万祺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她的眼神,像刀子,直直地刺向他,眼眶通红,脸上带着无法掩饰的崩溃。
忽然,她狠狠一拳砸在了他的胸口,“你早就知道了!”
她的声音很低,却像刀尖刮过玻璃,刺得人耳膜生疼,“连你也要骗我?!”
万祺僵在原地,喉咙发紧,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知道自己该解释,该道歉,可此刻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可笑。他只能沉默地承受她眼里的恨意,那目光像淬了毒的箭,扎得他五脏六腑都疼。
时苒的指甲抓破了他的脸,推搡、咒骂,毫无目标地抽打他,劈头盖脸,不知轻重。
他不躲,也不还手,只是静静站着,任她每一下都落在自己身上。血从嘴角渗出,他也没擦。
我不是不告诉你,是我不敢。我怕你会像现在这样……。万祺从没像现在这样痛苦过。
时佩玲惊叫出声,“苒苒,你疯了!”
“妈!”万祺一个眼神,时佩玲带着不满,但仍然禁了声。
“够了!”时凌云沉声厉喝。周玉也来拉她的胳膊。
时苒停下来,像被抽走了脊梁骨,整个人摇晃着后退两步,几乎站不稳。
“你是我唯一相信的人啊……”她轻轻说,嗓音发哑,像裂掉的石头,“你早就知道,你为什么不说?”
她看着他,一字一句,像在诅咒他一辈子都记得今天这一刻。
时根荣的棺木停在天井中央,沉沉一口黑漆木匣,像死神张开的嘴。融在沉沉的夜色中。
时苒站在屋檐下,身体微微发抖,像一根快被风吹断的稻草。
她不敢挪步。
她怕一靠近,一切就真的成了定局。她脚步迟缓,像八十岁的老妇,一步一顿,似拖着千斤重的枷锁在前行。鞋底磨过青砖地,拖出砂纸刮心的声音。
万祺一直跟着她。
不远也不近,刚好可以接住她的距离。却始终没有伸手。
她终于站在棺前。
时根荣躺在那儿,穿着宝蓝色寿衣,月光照下来,仿佛只是熟睡。时苒死死盯着那张脸,等着他打个呼噜、动一动、哪怕只是哆嗦一下手指。
可他一动不动。
她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万祺慌乱得如搁浅的鲸,徒劳地拍打着岸,却什么也改变不了。只是冲过去抱着她放回老藤椅。那把椅子,她小时候常坐着吃糖、发呆、睡午觉,如今却像一个归处,冷冷地接住她的沉默崩塌。
不知过了多久,时苒的眼睫颤了颤,却没有睁开。
她的脑海里翻涌着恨意。恨父母高高在上的家主作态,恨他们为她量身定做的‘为时已晚。’
她原本来得及的......
泪从她紧闭的眼角成串地滑落,清澈,却像硫酸般灼穿了万祺的心脏。
停棺三日,出殡日。
瓦盆“砰”地一声被时凌云摔在青砖地上,碎成齑粉,灰土四溅。碎渣滚到了时苒脚边,她却像没看到一样,动也不动。
“起棺--”
一声高喝,棺木离地。抬棺人脚步沉稳,踏过门槛,灵车早已在门外等候。
时苒披麻戴孝,扶着灵柩爬上卡车。万祺沉默地站在她身后,伸手虚护着她的腰,她整个人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仿佛轻轻一触就会断裂。
时苒坐在车后,手扶灵柩,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她脸色苍白,眼圈发青,神情麻木。没人敢叫她睡,她也根本没睡。
万祺也没合眼。他坐在她身后的位置,眼睛盯着她的背影,整整守了一夜。悔了一夜。
纸钱漫天洒落,白蝴蝶似的在风中翻飞。人们说,这是给亡魂引路的灯,免得他在黄泉路上迷失。可时苒盯着那些纷飞的“落地钱”,只觉得刺眼。
殡仪馆,道别室。
时根荣躺在玻璃棺里,面容枯槁,嘴唇泛青,再也不是她记忆里会笑眯眯往她口袋里塞糖的模样。
世上最爱她的人,没了。
世上她最爱的人,也没了。
她告诉自己要镇定,要体面,要像长辈希望的那样“懂事”,可她撑不住了。
崩溃,终于在那一刻将她吞没。
眼泪像被砸开的堤坝,毫无征兆地决口。
她什么都听不见了,耳边只剩轰鸣和晕眩,像千百根钉子同时扎进她脑子里,疼得她几乎站不住。
她身边的人开始围棺,绕行。有人落泪,有人强忍,有人念念有词,呼喊逝者。可这些言辞真假难辨。
一个人,很快就会被推进焚化炉。
几十分钟后,他的肉身,将彻底从这个凉薄的世界中消失。
留下的,只是骨灰、冷却的现实,还有活着的人的良心。有的有,有的没有。
时凌云看着已经几近崩溃的时苒,只是轻描淡写丢下一句,
“八十岁了,喜丧,不用这副样子。”
回应他的,是砸在地上的泪珠。
万祺站在旁边,看着她,心口像被反复碾压。他很清楚,时根荣之于时苒,是怎样的存在。那是呵护她的港口。
是他拼尽全力,也替代不了的人。
她的世界,如今塌了一半。而这一刀最致命的打击,竟不是命运,而是人心。
她甚至没能好好告别。
而他,明明知道,却没有阻止。
他甚至……是推她一把走向错过的那只手。
2012.12 大四/大三 22/20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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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连你也要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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