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院星,梭罗公堂。
比墨更浓的黑暗之中,一个人走上场中央的讲台,轻轻敲了敲台面,圆阶顿时变得肃然。
“诸位,我今天想讲的,是战争与牺牲。”发言者清了清嗓子,但声音仍哑得厉害。
“战争,充分体现了人类的自毁倾向。不管是种族、性别,还是地缘,各种各样的边界在对立中产生,随着人类在宇宙里的生活范围越来越大,个体的未来却越来越狭窄。我们这个种族,擅长自食苦果,却不擅长仰望星空。”
“我知道,在座的诸位同学不缺骄傲,不缺志向,更不缺信念。我也相信,有无数种运动已经开始酝酿,在诸位的心底,或者手中。但是,我仍然想请诸位放下英雄主义,不要做出任何以生命为代价的事情,这是朔望将军牺牲的意义所在。”
“我恳请大家,在成为真正的自由树之前,请忍受身为草籽的平庸。”
他顿了顿,音色倏然清亮了几分,“联合国已经在举办和平会谈,由罕伯星的穆菲家族主持,让我们先怀抱希望,看看这次友好谈判是否能够名副其实。”
台下一片寂静。
终于,有人提问:“可是,你为何觉得,友好谈判值得我们付诸期许呢?”
发言者沉默了半晌。
再次开口时,他的语气迟缓但坚定,“因为…两军统帅的……那个吻。”
一片漆黑的公堂里,无人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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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菲家族的世袭领地,罕伯星。
雷昭廷站在黑天号里,安静地打量着下方的星球。
这颗主权自治星,被荫庇于帝国天堂防线的羽翼之下,其表面坐落着大大小小的湖泊,远远看上去,像一块装点着白色斑纹的蛋形翡翠。
胡安收起通讯仪,对他说道:“刚收到的消息,帝国这次只派来了执政卿以西结。瑟兰兄妹均不出席。”
“哦。”雷昭廷简单地应了一句,眼中的情绪淡如水痕。
察觉到对方的视线始终留在自己身上,雷昭廷无奈地侧头看向行政官。
“怎么了?”
他挑眉,“你是觉得,我应该感到失望么?”
“咳咳,”胡安挪开眼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咳,不是。”
“虽然我不像华伦老头子那样擅长开解人,但我还是想让你知道,你拥有我们全心全意的支持。尽管现在舆论盛行,说帝国那招是反间计,目的就是拉你下水,但我理解你。”说完,胡安拍了拍他的肩膀。
“是我主动亲的亚森·瑟兰,怎么就成了‘帝国’的招术?”雷昭廷一脸莫名其妙,“还有,你理解我什么?”
胡安闭着眼,眉骨上的疤痕也连成了一条粉色的斑纹。他视死如归地泄露自己的不堪往事,“我也差点死在…一个紫色眼睛的人手里。当时,我想着,哪怕是拼了这条命,也要逃出那个女人的魔爪。”
雷昭廷:“……”
“嗯,”他笑了笑,“那我们两个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胡安:“……”
“其实,”雷昭廷重新看向脚下的大陆,声线微沉,“我刚才在想的是,这颗星球看起来完全没有生机。”
胡安愣了下,然后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这里除了穆菲以外,再也没有其他人类族群了。越是古老的家族啊,对人性的不信任就越是深刻。”
他指着大地上隐隐闪烁着光纹的湖泊群,向雷昭廷介绍道:“罕伯星上的一切完全交由智能系统。整颗星球都在家族的精神力网络下运作。这样做的好处就是,这里绝无机会发生任何不安事件,除非他们自己背叛自己。”
“我可爱的小叛徒,他终于来了。”
金色的宫室里,翡度·穆菲站在窗前,神情欣慰。
殿前,一方湖泊澄亮得如同镜面,投射出了两只飞船,左侧的帝国外交舰尊贵典雅,右边的黑天号却好似一块比太空还要黑沉的剪影。它们并非像视讯中那样并肩而息,而是被刻意调停在了星球两极。
雪度·穆菲站在他身后,面色忧灼,“虽说,友好会谈确实意义重大,也能够彰显穆菲家族在银河系之中所享有的声威。”
“但这种时候,帝国执政卿愿意过来,说不定是因为上将和雷将军的那个吻,借机会来我们这里撒气的。要知道,在这之前,我们那么多次试图向他示好,他都像是没看见似的。”
“您不记得了么?当年,以西结还是半大孩子的时候,差点将整个罕伯化为废墟。兄长,我很担心……”
“都说了那件事情不要再提了,以西结那么做是因为其他孩子对他不好。最根本的原因,还是我疏忽了对他的照料。”翡度家主在软椅之中坐了下来,十分悠闲。明明已近中年的人,眼瞳却浸养着不愿意为任何事操心的水润。“罕伯是中立星系,除非帝国决定彻底放弃他们在联合国的支持率,才有可能对我们动手。”
“即便是这样…”雪度看着自己的哥哥,越发不安,“可是,怎么能同时邀请雷将军呢?因为帝国上将的关系,他和以西结之间一定不对付…这次万一出什么差错,以西结怎么可能打得过他啊?!”
“再者,两国自开战以来,已经全线戒严多时。在这种要紧关头,雷将军作为勋将首席,还愿意接受我们的邀请,绕大半个银河系的远路,跑到如此遥远的中立星域,很难说…他究竟是为了和平而来,还是为了其他什么东西?”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更要举行友好会谈啊。”翡度点燃一只香草烟,轻飘飘地吩咐道,“至于雷昭廷,他如果敢在我的地盘上、对我的孩子动手,整座罕伯星的武器都不会放过他。”
香草的味道袅袅盈于室内,柔和了两张相似的面容,但依然安定不了雪度的心神。他叹了口气,“我最担心的是,备战当前,帝国与共和都突然接受我们的会谈邀请,他们真的是想要休战么?他们会不会是为了那个东西?”
翡度扬了扬手,指缝里晕出一圈圈清新的白烟,“连以西结和怀娅都不知道那个东西的存在,雷昭廷更不可能知道。”
“他们这番前来,只是想顺着我们给的台阶下,以及笼络我们罢了。就算,这两个国家彼此针锋相对,那也不代表他们会想要和整个银河系对着干。我们这些中立星系,于他们而言,不过是还没被放上天平的砝码。”
雪度仍然显得犹豫不决,“但…”
翡度吸完最后一口烟,站起身,将烟蒂扔了出去,刚好砸在亲弟弟的肩膀上,在银缎里烫出了一个黑灰色的小斑点。
他皱起眉头,对雪度的东想西想开始感到不耐烦,“别想些有的没的了,跟我去见我们的贵客。”
雪度懵了一下,反问道:“啊,哥哥你是指…?”
翡度:“……”
他拍了下弟弟的头,“我说的是你的大侄子。”
雪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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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执政卿阁下到访,是罕伯星荣幸之至。”翡度冲以西结眨眨眼睛,微微欠身。
以西结并不答话。
他身着墨蓝的西装,胸襟前别着一朵奶白盏似的花,衣袖微长,遮住了指节。执政卿眉眼轻敛,皮鞋踏在湖面的光桥上,每一步都在水面上漾开细微的涟漪。
路的尽头,便是穆菲家族的圣所,拱顶匀称,纹饰简单,如同一座石灰色教堂,神圣得无法承受一丝一毫的尘埃。
穆菲家主将他迎至大殿内,体贴地为他斟上热茶,正准备寒暄,刚合拢的大门突然被震开。
几人不由看向殿门处。
雷昭廷收回手,随意地松了松手腕,他的眼睛隐匿在垂落的额发间,叫人看不出情绪。
胡安行政官站在他身侧,神色自若,“将帝国执政卿迎到圣所,却让我和昭廷在北极圈看你们的投影。难道,穆菲家族的待客之道,就是看人下菜?”
“您怎么会这样想?”翡度的眼睛微微睁大,尽管眼角已生出细纹,但那双干净的眼里仍透出几分天真,“我和我的弟弟,对每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都欢迎之至。”
“我们只是担心,雷将军在战场上待惯了,把罕伯星也当成可以随意动手的地方…若是威胁到其他人的安全,就不好了。”他说着话,视线却不经意地放在以西结身上。
“我如果想动手,”雷昭廷抬眼,眸底深不见底,“就轮不到你说这番话了。”
翡度的身形僵硬在那里。
就在此时,大殿四周突然亮起数不清的光线,原本空荡的两排客座如同冒笋般接连浮现出一道道身影。
一息之间,银河系中立星球的掌权者们,竟全部列席于此处。
胡安的视线缓缓在殿内扫了一圈,眼皮上的刀疤微挑,“呵,家主准备的还真是周全。”
以西结沉稳地坐在那里,毫不惊讶。
而雷昭廷说完那句话之后就彻底沉默下来,睫毛微微覆着眼睑,仿佛看不见执政卿西装领口处别着的白兰度。
翡度下意识转头看向角落。
他那向来存在感稀薄的弟弟正站在那里,对他轻轻颔首,阴影模糊了他的面容,只显出一副和自己如出一辙的轮廓。
翡度不由失笑,摇了摇头。
再转头时,他拍了下手掌,语气轻快地即兴发挥了起来,“既然雷将军并没有不善之意,那么,是时候进行友好会谈了。如果帝国与共和真的决意要将战争持续下去,不妨先听听我们这些中立星系的意见。”
家主的袖袍在空中甩出一道任性的弧度,“请大家畅所欲言。”
伤狼星系的军工大亨最先开口,“我们信奉和平主义,但如果战火是达成和平的唯一手段,我们愿意批量生产全银河系最优质的第戎炮,提供给最愿意为和平出价的人。”
森林星系的公民代表投影波动了几秒,语气严肃得如同刀痕,“银河系的能量矿脉被帝国与共和垄断了近两百年,现在两国开战,而我们这些中立星系根本没有保全自己的力量!我认为,是时候该开放矿星开采权了。”
发言声逐渐纷纷攘攘了起来,席间热闹得像是讨价还价的菜市场,瓜果蔬菜、鱼肉米粮,乱哄哄地争吵着,而真正的买家尚未下场。
终于,有人说,“穆菲家族亲力促成此次会谈,让我们这些弱势星域终于有了发声的机会,联合国的联盟席长,理应由翡度家主担任。”
此话一出,附和的掌声瞬间淹没了大堂。
听到这里,以西结的唇边浮现出一丝笑意,“既然大大小小的主权星都在看着,穆菲家主不如说说,自己在罕伯藏了什么?”
翡度的眼睛依然纯澈,看向以西结的时候又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亲近。他好奇地问道:“我?我能藏什么?”
以西结轻轻挑眉。
就在翡度正准备打圆场的时候,大殿忽然微微震颤起来。一种难以形容的闷响自脚下传出,仿佛整个陆地都变成了一只巨大的鼓面。
咚——咚——
领主们的影像全部寂静下来。
咚——咚——咚——
尽管没有真正身处罕伯星,但那种动静实在过于庞大,通过由精神力联结的通讯频道,由远及近,直击每一个渺小的人类灵魂。
翡度站在大殿中央,脸上竟有一丝懵懂,像是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而雪度踉跄着,从角落里跑了过来,扶住自己的哥哥。他心中升起难言的惊恐,抬头看向以西结,几乎破音地喊道:“不可能!你是怎么知道那个东西的?!连…连你母亲都不知晓!”
“你应该比我清楚。”以西结居高临下地看着大殿下方的穆菲兄弟,他和他们有着相似的面容。“埃塞与瑟兰血脉同源,但在埃塞统治银河系的时期,他们为何会不惜一切代价压制瑟兰?”
“因为,瑟兰的血脉更为纯粹。”
“他们拥有更强大的感知力。”执政卿勾起唇角,“当年,怀娅公主之所以来罕伯,正是因为察觉到了那个存在。她带走了我,留下了你们这群没有能力启动它的废物。”
“凭亚森的精神力,他只需要动一点小念头,那个东西就会即刻复苏,将战火烧遍银河系。你们能活到今天,不能不感谢他的仁慈。”
以西结抬起手,轻轻抚摸着胸前的白兰度。袖口往下滑落了几分,露出被遮掩的指节。
雷昭廷清晰看见,卿相的右手中指,有一圈不知道谁留下的暗红齿痕,如同暧昧的指环。
他抬眼,仿佛执刑者看着死囚。
以西结同他对视着,唇边的弧度满是轻嘲。
地壳深处传的响动仍在继续,逐渐过渡为闪电般的痉挛,仅仅一瞬,石灰色的精致建筑上裂痕遍布,但是,那个扰动一切的存在依旧未现身。
通讯终端里,很多人试图退出,却绝望地发现自己的意识被牢牢锁在了罕伯星上。
“救,救救我们,雷将军!”这些人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雷昭廷。
雷昭廷面色沉着,掌心亮起,安定的金色能量汩汩流淌,缓缓包裹住那些精神体。
胡安站了出来,喊道:“当着全银河系的面!帝国这是要犯下毁灭行星的暴行吗?!”
以西结起身,整个星球的轰响随着他的动作骤然寂静。在无数几欲裂开的双眼注视下,帝国执政卿微笑了起来。
“帝国的刀尖所指,向来明确。”
“任何试图在战局中浑水摸鱼的行为,都会被视为挑衅。”他环视大殿,指尖微动,星球立刻震颤再起,“比如,这次友好会谈。”
“如果大家仍然不理解我这番话的意思,没关系,痛苦会成为你们的教训。”
以西结的话音刚落,许多人便抱着头,发出哀嚎,仿佛有什么残忍的东西顺着神经接口钻入了他们的脑子。
“我知道错了!求求您放过我吧!”
“救…救命!!!”
“雷将军!您救救我们!”
雷昭廷捏碎一枚能量核。
殿内,金子般的芒泽顿时暴涨,将全部的通讯设备一举粉碎。所有联结了罕伯星无限终端的人,全都被强制退出了频道。
一时间,星球上再也无人言语。
地壳的搏动越发明显,并且开始显现出某种澎湃的节奏,仿佛星球已经生长出了一颗完整的心脏。
翡度的精神力与星球牢牢捆绑,如今星核不稳,他便也彻底失了力气,雪度扶都扶不住。
他的腿一软,头直接撞在了石柱上。
家主挣扎着爬了起来,拼命扭过头,看着以西结的侧脸,脑海里一片恍惚。
那道身影,渐渐和他梦里的人重叠。
他仍然记得,在穆菲家族的湖水牢里,被那个身带枷锁的女人一把锁住咽喉的窒息感。
叶弥·埃塞,王朝的最后一位公主,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听不懂拒绝没关系,能感受得到痛苦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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