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野纪元183年5月17日。
失落之心。
蓝特助立于球形殖民舰的最高处,安静地打量着下方。
暗淡缭乱的光海,以及半睁着眼的人群,整座城市糜烂而不自知,恍若一座沉沦已久的天堂。
两年前,那个人也曾站在这里,指间扣着酒,脚边仆从伏地,紫瞳淡漠,一张冷脸将光景都化为陪衬。
她身侧,香农埃舍忽然开口。
“你知道吗,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狼狈极了。那是一场新生入学晚宴,每个人都期待着能够邀请到王子殿下,可他根本就没现身。”
“我被三个低年级生按在地上,越来越多的人都围了过来。他被我们吵烦了,才从阴影里走出来,手里还夹着一支香草烟。”
”满月下,他那样看着我。”
“欺负我的那群家伙更加大声地嘲笑我,说我的精神力太低微,这样弱的人怎么配做紫色的梦。”
“结果,他弯下腰,捡起了我掉在地上的玫瑰。”香农低着头,语气十分平静。
“这些年以来,我最后悔的是,没有将那支花的花刺去掉。”
“呵。”
一声轻佻的笑在他们身后响起。
萝切·庞塞,懒懒地靠进丝绒沙发里,手边烈酒光芒流转,在墙壁上映出妖艳的蛇纹。
“蓝小姐这是第二次来了哦。”
嘴上打着招呼,但他压根没有正眼瞧他们两个。商人的目光游离着,只在香农手腕上的黑纱上停留了一瞬,“这次怎么不带个能打的,反而带个技术呆子,到底是有何贵干?”
蓝特助转身,看向他。
“这艘殖民舰,建造于大航海时代,信息库应该还保存着不少数据吧?尤其,是关于太空原始纪年的。”
萝切·庞塞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那些比骨灰还无用的日志,只有考古学家们还在意。”
“不是没有人上门索取过,”他用手指点了点下方满城的梦游者,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只不过,他们最后都发现,做梦,更适合他们。”
蓝特助没有笑,“我要调阅所有关于‘本源神’、‘瑟兰’和‘精神力’的记录。”
萝切·庞塞对她的话毫无兴趣。
他将酒杯递到嘴边,轻轻一抬,含住了所有冰块,仔细地嚼了起来。再开口时,他声音里的酒气淡了很多,吐字也变得迟缓,仿佛舌尖被冻僵了,“雷昭廷呢?这次他怎么不出马了?”
“他那个订婚戒指戴了一年多,也没见官宣,难不成直到现在都还在准备婚礼?还是说——”
“他的未婚夫不要他了?”
商人的眼神轻浮,如尾羽般漫不经心地扫着蓝特助的脸。
香农埃舍始终垂着眼。
“这与昭廷将军无关,也与你无关。”蓝特助越发冷淡地看着他,“你只需要告诉我,你的价格。”
“啧,这么严肃啊。”萝切夸张地向后一靠,摊开手,眼睛眨得无辜极了,“我只是想和你聊一聊故人嘛。”
“萝切·庞塞,你跑题了。”
商人慢悠悠地拿起桌上的酒瓶,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直到一瓶威士忌喝完,他脸上的散漫才收敛了些许,显出了几分凉薄,“价格?好啊。我要亚森·瑟兰…...”
蓝特助皱起眉头。
“我要他的死亡记录。”萝切平静地盯着她,“现在的帝国内部可算不上铁板一块,趁乱入侵他们的内部网络、获取一些无关紧要的记录,这点本事你们共和应该是有的吧?”
片刻后,蓝特助应道:“好。”
“那么,来吧。”萝切站起身,他冲蓝特助抛了个双色媚眼,“宇宙里,没有比和我做交易更令人心情愉悦的事情了,对么?”
他引着两人穿过纯白的长廊,途经忏悔室,最终停在了会议室门前。
这些地方,曾经被某人拆得几乎不剩什么,如今却配置一新,和殖民舰的古早风格混杂在一起,显得极其不协调。
“女王殿下和雪莱金先生专门资助重修的。”萝切庞塞笑得很幸福,“他们也一定很怀念给人兜底的时光吧。”
“真是物是人非啊。”商人感叹了一句。
他莫名其妙地拍了下自己,进入了正题,“话说回来,你们想了解‘精神力’的史料,是想发掘新人类奇迹的起源吧?”
“那你们可是找对人了。”他笑吟吟地走进会议室,往老板椅里一坐。
“虽说,在如今这个年代,几乎没有人会不认为,精神力是人类自然进化过程中的一条康庄大道。但是,如果我们将时间倒回几千年前,力量刚刚降临的时候,很少有人会相信这种说法。”
“对于先民而言,这种力量来得太过突如其来,太过不讲道理。他们不敢相信,人类竟然如此幸运,幸运得就好像……”
“在这之前,神从未眷顾过我们。”
随着萝切·庞塞的讲述,一段全息影像缓缓浮现在室内。
一个约莫十岁左右的男孩,摊开掌心,里面躺着一颗糖果形状的能量核。男孩的眼神天真极了,映照着渐渐融化的白光。
光亮瞬间膨胀,吞噬了整个视野。
记录中断。
蓝特助抬起手遮住眼,视网膜上却还留着那种炽目的惨白残影。
“那你认为,力量的源头,到底是什么呢?”她问道。
“我也不清楚。”萝切·庞塞的声音晦涩了下来,“但我知道,在大航海时代,当先民的舰队第一次踏足银心时,他们遭遇了,一些‘存在’。”
他手指一点,全息图展示出不归星云的视像。星云裂隙紧紧闭着,如同一道华丽阴沉的竖瞳。
萝切的指尖微微一拨,梭罗星系随之出现,湛蓝的星光纯粹而浪漫。
他放下手,三人眼前的画面又变成了银心学院。那时的学院星,尚未种满自由树。
“没有人能说出具体的时间、具体的地点,因为祂,无时、无刻、无处不在。”
“如果硬要用科学去解释,或者非要用人类的语言去描述的话,人就会陷入逻辑混乱,而这样的人,也被称为疯子。”
不知道为什么,蓝特助想起了拉培尔院长,还有埃塞王朝的著名暴君们。
她不由皱起眉头。
萝切靠在宽大的皮质椅子里,按着太阳穴,神色似乎有些倦怠。
“后来,开始出现了各式各样的传说。有人说,是先民在穿越不归星云时,那种特殊的域场导致了人类的基因变异,也有人说,是梭罗星系,啊不,被亚森改名前,它还叫本源星系来着。总之,一部分人认为,是那片星域里的神衹,赐福了人类。”
“无论如何,”萝切弯起嘴角,眼中的雾气散开,“所有人唯一无法否认的事实是,就在人类涉足银心后的一年时间内,银河系的新生儿,陆陆续续地出现了天赋异禀的特殊个体。”
“精神力,这种与思维直接挂钩的力量,毫无规律、也毫无模式地出现在了人类群体里。”
“……”
蓝特助听着听着,坐了下来,将手臂枕在椅子的扶手上。
香农埃舍始终站立着。
萝切·庞塞调出日志面板,“接下来的这些,就需要技术手段来开启了。”
香农这才上前一步,来到控制台前。
一个不停变换符号的界面在他面前展开,他耐心地输入着密语般的符文。
在他忙碌的这段时间,萝切庞塞又继续讲述着,“再说说‘瑟兰’吧。”
“瑟兰和埃塞,血脉同源。这一点,所有人都知道。可细究起来,主动分出去的那一支,是埃塞。”
古老的航海日志被香农开启。
泪光般模糊的回忆录里,初代舰长正在展开激昂的演讲。他的眼神里有着无限的光芒,就好像整个灵魂都被希望填满了。
“……瑟兰是我们之中最伟大的存在。”他高举着手,仿佛在挥舞火把,“就是他,带领人类找到了能够改写命运的力量!”
“大家记住,我们的命题不是征服宇宙、而是征服自己!”
冰冷的会议室里,这段狂热的宣言显得单调又尴尬。他们看着影像,就像少年人看着自己的上一代,沉浸于过时的念想里,可笑而荒唐。
蓝特助反反复复看了几遍,才问道:“为什么他说瑟兰改写了命运?”
“当时的人类,遭遇了什么吗?”
“命运,呵。”萝切的眼色有些发冷,“那时的人类困境,荒谬得令人发指。”
“当人类终于迎来星际时代,他们并没有想法设法让自己变得更伟大,而是开始共情起了蚂蚁。然而,这绝不是因为他们亲眼见证了宇宙的广阔,而是因为,大家意识到,哪怕是身怀力量,人类的思想依然如同蚁穴。”
“文明所能达到的高度,为文明本身所局限,就好像一颗大脑再怎么长,也溢不出头骨。”
“困境的出路,就是精神力么?”蓝特助不由讽笑了一声,“看样子,是初代瑟兰找到了本源神,为人类争取到了这种‘天赋’。那也算得上是新人类的普罗米修斯了。”
萝切庞塞耸了耸肩。
“女士,你的这个判断纯属猜测。尽管我也认为瑟兰和本源神之间存在联系,但我手里并没有资料能够证明这一点。”
他反问道:“难道你有证据?”
蓝特助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香农:“大航海时代,在思维实验还未被彻底禁止时,人们曾开展过一些‘认知实验’。殖民舰是否能搜寻到相关记录?”
香农寻找了片刻,调出了一份新闻档案投影,记录残缺不堪,只能听出“认知重构”“试验者创伤”“项目中止”等模糊的字句。
蓝特助这才压低声音,向他们解释,“拉培尔曾经对亚…亚森·瑟兰的意识动过手脚,然而,整个银河系,无数人的认知,都因此遭到了扭曲,像是某种连锁反应。”
“比如,当亚森认定昭廷将军是他必须置于死地的人时,全宇宙都配合着他,认为他们两个是命中注定的宿敌。”
“那种影响力,绝非人类应有的。”
萝切·庞塞仰着头向后靠去,闭上了眼。
“让我猜猜,你们是认为,亚森·瑟兰的体内藏着本源神的力量,而人类的精神力,也来自于本源神。所以,亚森的意志能够左右全体人类的思想。”
“就算这些都成立,又如何呢?”
“别忘了,亚森·瑟兰已经死了。你们所设想的威胁,通通不存在了。”
萝切轻笑了几声,“我想,是雷昭廷那个家伙,一直不肯放弃调查吧?”
蓝特助起身的动作凝滞了一瞬。
面板旁的接口处,数据晶体发出拷贝完成的亮芒。她将晶体收了起来,“帝国政变绝非那么简单。如果不弄清楚这一切背后的真相,人类恐怕连毁灭的种子何时萌芽,都无从知晓。”
蓝特助向外走去。
背后响起萝切庞塞略显疲惫的话音,“如果,本源神真的存在,我建议,你们不要试图去理解祂,而是,像梭罗一世那样,尝试去表达祂。”
“谢谢。”蓝特助脚步未停。
萝切的问题再次传来,“所以,他真的死了么?”
蓝特助没有回头,“你自己看录像吧。”
香农埃舍比她的步速慢一点。他路过萝切时,商人顺手勾了下他腕间的黑纱,却没能扯下来。
他问他:“你在哀悼谁?”
“我的灵魂。”
萝切·庞塞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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