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龙宫。
龙王心情不佳，宫中已许久没有笙箫歌舞，诺大的水晶宫寂静得如一片水下的墓地。侍从宫女们整天低着头，丧着脸，缄默不语。
连那些没有修成意识的鱼虾们，似乎也感受到了这冷漠可怕的气氛，从水晶宫上游过时，生怕自己的翅膀和尾巴扇出了太大的动静，刺激到满脸杀气的龙王。
侍从从老狐狸手中接过了子蛊，按龙王的意思，即刻送到龙女殿上去。
敖琛负手而立，没好气道，“你怎么还不滚？”
老狐狸歉意一笑，叹气道，“老身从未到过龙宫，只在传闻中听说是如何漂亮，如何气派，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呀。老身还想多参观一下，不知龙王赏不赏脸呢？”
敖琛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滚”字，若不是顾忌那紫鸦，加之他也不想在家中杀人，不然龙泉剑早就砍下这老畜牲的头了！
老狐狸也不尴尬，笑了笑，拄着拐杖在侍从的带领下准备离开了，只是走得颇为缓慢，边走边小声道，“这珍珠玉卵铺就的小路，看着亮堂华丽，就是走起来咯脚......”
她穿一身粗布黑衣，佝偻着身子，在一众五大三粗的夜叉海神面前，犹如一个待被审判的犯人。憎恨厌恶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钉在她的身上，犹如利剑一般......但她似乎并不介意，一张皱巴巴的老脸上始终挂着笑容，黑洞洞的小眼睛沿路扫视个不停，叹道，“原来龙宫这么漂亮......”末了，又说一句，“老身宁愿舍了千年的修行，变成这海里的一只鱼，永远待在这儿......”
闻言，海夜叉冷哼一声，“虽不是鱼，或可喂鱼，也可全了你的心意......”
老狐狸哈哈道，“将军可真会说笑......”
青丘与东海本有血仇，现在仇上加仇，这老狐一张老脸可真是拉得下来。海夜叉心道，这里的每个人都想将她生吞活剥，也不知她是怎么笑出来的......
而原本满脸阴郁的敖琛突然想到了什么，朗声道，“本王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既然想看看水晶宫，那就坐坐再走吧。”
老狐怔了怔，随即喜笑颜开，感激涕零道，“多谢龙王！”
于是敖琛头一遭屈尊降贵，亲自作伴，带了二三随从，引着老狐在水晶宫中游历了一番。
水下龙宫有大大小小几百个宫殿，还有无数珊瑚园，水藻园，艳丽的鱼群便如鸟儿一般，从他们头顶和身边迅速地游过。老狐一路看得眼花缭乱，双腿发软，气喘吁吁道，“累了，累了，多谢龙王美意，老身今日大饱眼福，已经魇足了。”
敖琛斜眼而视，说道，“既然累了，恰好前面有个凉亭，去歇歇吧。”
老狐点点头，便又走了一路，远远地便看见一大片阴森森的海藻丛，这些水草高不见顶，似乎直长到了海面上去。内中并不像其他艳丽的珊瑚丛或青翠的水草丛般，有无数蝴蝶状的扇贝翩翩起舞，安安静静的，一条小鱼也无。
行走其间，恍若置身死寂之地。
老狐行走在敖琛和海夜叉之间，正自疑惑这里怎么这个鬼样子时，突然两旁水草剧烈晃动，咻地冲出来几头狰狞可怖的鬼鱼，差点咬到老狐狸的鼻子，被海夜叉一个叉子戳住了一条，剩下的便一哄而散，又藏进了海藻丛中。
变故突然发生，老狐心有余悸，看着海夜叉将那鬼鱼从鱼戟上拔下来，随手扔进了海藻丛中，咽了口唾沫，说道，“多谢将军救命之恩。”
海夜叉一声不吭，眼睛向下，极其轻蔑地俯视着老狐狸。
她惊魂未定，抱紧了拐杖，四处扫视，察觉到那些鬼鱼并没离开，还藏在草中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双腿抖得更甚。
敖琛冷漠道，“狐姥小心，这些妖鱼几百年前吃了狐狸肉，便爱上了那骚臭的滋味，它们被约束在此地已久，并不惧怕本王，你要是被它们咬住了，可就要受一遭皮肉之苦了。”
老狐脸色惨白，不知是被鱼吓的，还是被敖琛那番暗里藏针的话刺激的，点了点头，“小心，小心......”便又跟在敖琛屁股后面，继续往前，寻那凉亭。
海夜叉粗声道，“你不想知道龙宫圣地，为什么要留着这些妖鱼吗？”
老狐边走边道，“还请将军告知。”
海夜叉冷笑一声，“前任龙母说了，留着这些妖鱼，以后还敢有不三不四的女人溜到龙宫兴风作浪，便丢给这些鱼做食料。”
老狐嘿嘿笑了一声，“龙母娘娘果然威风，想必将前任龙王治得服服帖帖的，绝不敢有二心。”
海夜叉道，“哼。”
再走没几步，便深入了这群参天水藻的深处，一个四面漏风的凉亭便出现在眼前。这凉亭上挂着一条干肉鞭似的东西，上面的毛发已不多了，仍有二三鬼鱼围着那干肉转悠，见敖琛等人到此，便散了开去，躲在草丛中，静静观察着这外来的老女人。
进了凉亭，请老狐狸入了座，敖琛抬了抬下巴，随从便去唤了二三宫女过来。这些宫女摆盘的摆盘，倒酒的倒酒。
敖琛说道，“龙宫没什么好东西，狐姥随意吃点酒水吧。”
老狐狸嘿嘿道，“老身就不客气了，多谢龙王美意。”说着，便将拐杖放置一旁，颤巍巍动了手。
这老狐狸看着弱不禁风，但却极能吃得，果盘点心上了三回，酒也满了多次，吃得酒足饭饱之时，敖琛道，“把那东西取下来。”
海夜叉便用鱼戟将那挂在凉亭外的干肉鞭取下了，皱着眉，捏着鼻提到了老狐狸面前，怎奈她此刻似乎有了七分醉意，瞪着迷糊糊的小眼睛打量了片刻。
敖琛便道，“狐姥，可还认得......”
话未说完，老狐狸醉意大发，人形再也绷不住，嘭地一声变成了畜生模样，瘫在凳子上，九条大尾巴比水藻还招摇，晃动个不停，将站在身后服侍的侍从都给拂开老远。
她突然现出原形，倒把正为她斟酒的宫女给吓了一跳，“啊”地一声倒在地上，白玉酒壶摔了个粉碎，酒水溅了敖琛一身，察觉自己犯了大错，梨花带雨地哭了起来。
老狐狸睡得呼呼大响，浑然不管自己引起的祸事了。
海夜叉冲那宫娥怒道，“没用的东西！没见过四只腿的畜生还是怎么着！”
那宫娥泪如雨下，抬起脸来，一副月悬远山，梅花映雪图便入了众人眼中，娇声道，“奴家知错......”音如空山寒泉，暮春野莺，听得人心肝儿发颤。
海夜叉怔了怔，他自己长得凶神恶煞，丑陋不堪，没见过这样的美人儿，直觉得比西海龙女还好看百倍......奈何刚才众人注意力都在老狐狸身上，谁都没注意还有这样一个美人儿在左右服侍。
敖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拍了拍衣裳，说道，“罢了，把这老东西丢出去。”
海夜叉道，“那这玩意儿呢？”他甩了甩手中的肉鞭。
敖琛轻蔑道，“也丢出去。”
于是，老狐狸连着那根肉鞭被丢出了海。
龙宫的宫殿并非都由水晶白玉雕成，譬如说这座位置极其偏僻的小殿，只是由一个巨大螺壳所铸成。这螺壳浑身长满了青苔，门户紧闭，暗淡无光，方圆几里内没有一条小鱼愿意接近。
门户前立了个穿红色儒袍，头戴璞帽的年轻人。他似乎并不害怕被别人发现，因为这小殿，显然已被抛弃多时了，没有任何人会经过这个地方。
崔惊弦本来就有很丰富的想象，他擅长讲令别人心痛的故事，擅长为故事制造出逼真的幻境，尽管这些幻境有时候也会令他自己受伤。
原本黑暗死气的小殿，似乎隐隐传出了嬉笑怒骂之声，又似乎传出女人被凌辱折磨的哀吟。他紧紧地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这些声音在他的脑子里肆意闯荡，将他的心也折磨得四分五裂。
可他并不想将这些声音从脑海中赶出去，他再次睁开眼睛，澄澈的双眼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他抽了身，走到寂静的黑岩崖壁上，脚下是万丈深渊，头顶是深重海水。他仰头一声轻微的叹息，呼出的白雾顷刻粉碎湮灭，他喃喃道，“景色真美，差点让人忘记痛苦。”
关于他的母亲，有着大荒第一美人之称的玉面梨花，其实跟他呆在一起过的日子并不多，大概只有区区几年而已。
那时，他还是一只连人形也没法化出的小狐狸。他出生时遭受变故，只有四条尾巴，这大概是千古来第一遭。
九尾是种族的标志，也是骄傲的象征，可他没有，其他小狐狸会趁玉面梨花离开青丘时嘲笑他，欺负他，诅咒他永远变不成人。
尽管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明白，为什么自己要被排挤，被欺辱......就是因为少了五条尾巴吗？
这个问题并非没有答案。
玉面梨花周旋于四海八荒各个有头有脸的神魔之间，被那些不可一世的男人爱慕着，他们为了她成魔，为了她成圣......
因为她的存在，青丘有了好几百年的繁荣太平。在人间作恶的妖狐，只要说自己是玉面梨花的姊妹，道士便不敢抓，神君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各路神仙妖魔争相拜访青丘，奉上无数稀世珍宝，有几万岁的老妖魔，为搏她一笑，甘愿变成狐狸混进狐子狐孙中称狐姥为娘亲，彷佛这样，便将玉面梨花娶到手了似的......据说她风头无两时，连九天之上的昊天也动过凡心，将她请上天庭赴宴......她大概是自古以来，唯一一个受邀的狐妖......
这样的女人，有人爱慕，便有人嫉恨。嫉恨她的人，会永远在暗中盯她的缺陷抓她的破绽，企图将她的荣耀击垮。而崔惊弦的出生，彷佛就是这样一个破绽......
有孩子，但没爹......
一时间，谁都知道，玉面梨花被某个野男人玩弄后抛弃了。她就是一只破鞋，一只骚狐狸，永远没办法凭着美貌一步登天，男人们围着她转，都是因为她的皮貌！嫉恨她的人恶毒地想着：现在看你还怎么神气！
可是，即便是有了个残缺的儿子，但那些男人仍然趋之若鹜地围着她转，比之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彷佛崔惊弦的出生，让他们看到了希望。既然别的男人可以，为什么他们不可以呢？总有一天，他们要得到这大荒第一美人儿！
然而，她对这些无动于衷，她常常抱着崔惊弦说，“娘才不会把爱分给那些臭男人一丁点，娘最爱的，永远是你这小狐狸。”
她会轻轻挠他的小耳朵，抚摸他的皮毛，仔细温柔地洗他的小爪子，给他唱最好听的歌，做最好吃的东西，把他那愁眉苦脸的小脸给逗笑。
尽管因为玉面梨花的名头，年幼的崔惊弦吃了很多苦头。但他只要一看见娘亲，被她抱着，被她呵护着，他就心安了，受过的委屈似乎都不算什么。
娘告诉他，“你是我玉面梨花的儿子，你会变成最俊美的人，最聪慧的人，知道吗？不许哭鼻子，不许皱眉。”
她的笑容，哪怕过了几万年，他也会记在心里。
他不负所望，果然成为了青丘最俊美最聪慧的狐狸，他化人形的时间，比其他兄弟姐妹，早了许多年。甚至一跃飞升，脱去妖胎，成了一位小仙人。
可是，玉面梨花，没机会看见了。
她负伤逃回青丘，看了崔惊弦一眼后就咽气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娘是一个人回来，为什么她会伤痕累累，为什么那个慈祥和蔼的老龙没有跟她一起回青丘......
他想了好几年，从小想到大，想知道为什么会有人这样对她？想知道那唯一俘获了娘亲芳心的东海龙王为什么再也没有出现？想知道玉面梨花到底遭遇了什么？想知道......
他从别人口中得知了很多传言，这些传言真真假假，但无一不赐予他极度的痛苦。那些头脑中的想象，有时候竟然幻化成实实在在的幻境，娘亲还在笑，那些男人也在笑，只有他在哭。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他发现他在制造幻境上别有天赋。
深渊寂静无声，往前一步，便粉身碎骨。
崔惊弦深深地吸了口气，聆听着四面八方残留的笑声，闻着残留的气味，感受着来自几百年前的意念......
他睁开眼睛后，徐徐往前一迈，坠入自己编造的幻境中。
人要活在当下，不要活在过往，知道吗？
日常念咒，读者来，读者来，读者四面八方来......
[吃瓜][吃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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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丽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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