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阳老师。”
乌丸尤佳缩在角落,指尖攥着一把乌丸夫人曾经用过的木梳,一下一下顺着长发梳理。发丝拖落在地,乱糟糟缠成一团——没人教过她该如何打理,她只知道拼命梳直,至少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吉田松阳轻轻接过她手中的梳子,细细替她梳理着背后够不着的发梢。木梳划过发丝的沙沙声,在静夜里格外清晰。
“松阳老师……”乌丸尤佳并没有转过身去,她抱住膝盖,团成一团的样子“松阳老师,我自己来就好,不用麻烦您的。”
窗外的烛火早已停了摇晃,光晕凝在窗棂上,映得室内一片沉寂。夏蝉的鸣唱骤然歇止,远处河道的蛙鸣也渐渐低哑、消匿,连风都屏住了呼吸。月亮悬在墨蓝天际,清辉铺洒满地,却穿不透这沉甸甸的寂静,只添了几分寒意。
“嗯?放心好了,老师每天也都要给自己梳头发的,肯定不会弄疼你。”
他在惨案发生后暗中查证,已经弄清了乌丸家遭难的缘由。
桂小太郎有些迟疑“要和她说吗?”
“让她自己决定吧,能不能接受这种事情。”
坂田银时和桂小太郎闻讯赶来,此刻靠在门框上,语气难得凝重。
高杉晋助默默点头,脚步放得极轻,慢慢走向角落里的女孩。吉田松阳见他过来,颔首示意,轻声退到另外两个学生身边,将空间留给他们。
“尤佳……”他握住女孩的手,如冰一般寒冷“尤佳,你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乌丸尤佳点点头。
“哪怕这可能会让你活在痛苦之中。”
和歌给她带来快乐,如今也给她带来了灾难。
她终于抬起头看向面前的人,更加坚定地点点头。
乌丸家世代为朝廷整理和歌,不仅收录民间歌谣,更保管着历代皇室、贵族创作的秘传和歌集。这些典籍中,夹杂着前朝批判幕府**、主张尊王攘夷的隐晦诗句,甚至记录了部分皇室成员与攘夷派私下联络的暗号式和歌——这类内容在攘夷战争前夕,被朝廷视为煽动叛乱的禁物。
乌丸尤佳的父亲辞官归乡时,并未将这批秘传和歌集上交朝廷,反而悄悄带回了老家。他本想远离政治纷争,仅将典籍作为家族传承妥善保管,却不料消息走漏,辞官归隐的旧臣本就多有猜忌,认为乌丸家主是不满朝廷政策,暗通攘夷,被有心人察觉,以至招来杀身之祸。
“仰见冰轮悬,心绪乱如麻,非独照我愁。万里清光里,谁人共此秋。”
寂静极了。
所有人都听到了女孩喃喃的声音,这和歌或许是念给已故的父母,也或者是念给她自己听的。
“晋助,你说过要送我礼物的,对吧。”
高杉晋助点点头,将她揽在怀里。
“不要离开我,”她的声音带着颤抖,高杉晋助感到肩头她靠着的地方湿润了起来,火一样灼烧着他“跟班,不要离开我,你不能离开我……”
*
还是小孩子,大声哭泣后就能睡着。
还好是小孩子,大声哭泣后就能睡着。
吉田松阳和另外两个人抱来了几床被子铺到坂田银时平时睡觉的地方,高杉晋助抱起满脸泪痕的乌丸尤佳缓缓放到最边上那张被褥中,四个人挤在一起躺在这个小房间里。
桂小太郎小声问到“高杉,你不用回去吗?”
高杉晋助背对着他们,轻轻地拿着手帕擦去乌丸尤佳脸上的泪痕“想把我赶出家门就赶出去吧,不管是离开这里还是抛下尤佳我都做不到。”
他说得是他父亲的态度。
所有人都以为乌丸尤佳会连续哭个至少一周。
她从榻榻米上爬起来,有些迷茫地环顾四周,她对昨晚发生的事情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甚至忘记了自己是怎么从夏日祭现场来到这里的。
她看向睡姿各异的三个人,高杉晋助倒是规规矩矩的躺着,坂田银时恨不得横跨整个房间一样,她以为桂小太郎醒了,走近一看才发现对方竟然是半睁着眼睡觉。
听到她起身的动静,高杉晋助也跟着醒来,他小心翼翼地开口“尤佳……”
“嗯?”她回头,要不是眼睛还有些发红他还以为昨天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怎么了,跟班,我们怎么没回家。”
“你……”
“你不会傻了吧?”坂田银时揉着一头乱糟糟的卷发坐在墙边,毫不留情地点破“你要回哪个家?那个到现在还没打扫地血淋淋的宅子?”
“喂,银时!”桂小太郎急忙低声喝止。
乌丸尤佳停在了原地,两眼放空。
她感到自己的脑中有什么东西啪得一声断掉了。
烟火,团扇,灯笼,头上的发钗,出门时父母的挥别——
空白的思绪涌起海浪,将所有忘记的东西瞬间冲刷上来。
“啊,对哦。”
太平静了,平静到令人感到害怕。
高杉晋助宁愿看到她再像昨天一样大哭一场。
“是不是该去做早饭了,假发,要去捏饭团吗?”
街巷依旧挂着祭典残留的灯笼,却再难掩空气中的紧绷。石板路上行人步履匆匆,眉眼间藏着惶惑,往日里小贩的吆喝声低了八度,连平时最热闹都酒馆的门都紧紧关着。攘夷派与幕府的冲突早已从暗处蔓延到市井,总围着通缉攘夷志士”的告示窃窃私语的人群也都散去,路人或驻足或疾走,眼神里满是惊惧与试探。
乌丸家更像是对整个长州藩的警告,告诉他们只要和攘夷派沾边就是这个下场。
就此情况,吉田松阳为了其他孩子们的安全,也只能暂时关闭了私塾。他带着不肯离开的几个孩子到前往乌丸宅,陪乌丸尤佳一起将已经成为过去的人们埋葬。
月下的那晚之后,高杉晋助再也没有听过乌丸尤佳念过和歌。
乌丸宅的后院有棵柿子树,那是乌丸尤佳出生那年她父亲花大价钱从京都移植过来的。
如今那棵柿子树长得粗壮,枝桠伸过屋檐,沉甸甸的柿子挂在枝头,像缀着无数盏红火的小灯笼,映得树下的石案愈发古朴。石案上还摆着没有来得及收起来的用来写和歌的纸笔,偶尔有风吹过,纸张轻轻翻动,墨香混着柿子的甜香,漫过爬满青苔的石灯笼。
万里清光里,谁人共此秋。
高杉晋助抬头,望着漫天金黄的落叶,想起来了乌丸尤佳那晚念出的最后一句和歌。
他听到了,乌丸尤佳长大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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