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圈晨昏交界的一刻，船头亮起一点光亮，在游轮骤然亮起的辉煌灯火中毫不显眼，乘客们在夜幕灯火中纵享下午茶时光，薄雾在海面渐起，无人注意。
宴会厅内乐团在演奏，乘客翩翩起舞又或言笑晏晏，他们身形时隐时现，犹如信号不稳定的画面。
十七点四十，迟熠爬上甲板，避开零星的船员往船头跑。
“巫杭？”
“不好意思，你认错人了，我是邻国的公主不是救你命的小美人鱼。”靠着船舷上提着灯的是封项阳，水雾凝在他眉眼发梢上，他的背后是料峭沉默的冰川。
这刹那，迟熠觉得这分明就是夜攀上船的俊美海妖，在聚散不定的浅雾中提着天地中唯一的光。他咳了声难得没回嘴，靠近过去才见封项阳面上却显着阴郁与疲态。
“你怎么了？”
封项阳把脸潦草一擦就又是寻常模样：“没事儿，被吹傻了。一个人呆着太无聊了。你找巫杭干嘛？要喝血么？我就不能喂你了？”
迟熠懒得和他扯这些没边际的问题，手肘杵在船舷围栏上按揉太阳穴，他中午一觉睡到这会儿，人有点犯晕。
“决定点了灯进迷雾海域为什么不喊我？你们计划什么了？就要背着我？”
“别瞎想，没有的事儿。是看你睡着了就没喊醒你，海怪登陆时间还没过去呢。”
迟熠侧头看封项阳：“哦……那他们人呢？”
封项阳下颚往上一扬：“上头驾驶室。以防万一船员发现起雾出什么幺蛾子，去混淆试听了。巫杭可能还在巡船，看有没海怪登陆。”
迟熠定定看了眼封项阳，转身就要上楼去驾驶室。
封项阳提着灯不能离开，连忙就喊：“喂，你当心逃票被船员抓了！”
迟熠背对人挥挥手，充耳不闻大步上楼。他还记得中午巫杭回舱来给他递了瓶开了盖的可乐，他是疑心生暗鬼一口都没喝，但还是不知道怎么就睡到现在。
·
驾驶室内人多，聚在一起讲话声音就“嗡嗡”地，迟熠贴门上也没听清具体都在说什么，但分辨出小眼镜偏高的调门，分辨出孟主任抹了油似光滑拖长的声音，还有一把烟嗓女中音的王姐，吐字含糊夹脏字是KK……十一个研究员悉数都在，没少人，他放下心，现在只有巫杭还没看见了。
迟熠寻思能去哪里找人，转身就看见了几乎贴在他后背上的巫杭。巫杭不知道已在此观察他多久了，此时神情不善似在看一只海怪。
“我不是别杀我！”迟熠脱口而出，左脚并右脚脊背笔直贴门，“那你是不是海怪？”
“……”巫杭面无表情：“海怪会告诉你‘不是’。”
迟熠尴尬了，巫杭像在看一个大聪明，就听巫杭果然用问大聪明的口吻问他：“什么时候醒的？”
迟熠讪讪道：“刚醒没一会儿。”
巫杭慢悠悠地叹了口气，教导道：“那下回要是刚睡醒就记得不要到处乱逛，不幸要是撞见有人问你话你就统一回复‘不知道’。”
迟熠欲哭无泪：“不不不，我保证我平时不是这样的……对了，你对我做什么了？你中午是不是在可乐里下药了？”
“没有。”巫杭确认了没海怪出没就转身下楼。
驾驶室门被打开，KK出来就手关门，说：“三组长？正好找你。确认了，确实超过阈值鬼域会崩解，你的判断没错。”
迟熠转头看KK，后者看见他眉梢略动了下，嘟囔了声“醒了啊”就一手按住他肩膀侧身越过，喊要离开的巫杭：“三组长，我想再问你个问题……我以前可能在什么地方看过你的数据，我想知道你到底是——？”
KK悬而未决又意味深长的尾音俨然暗示了他已又猜测，只是确认。
巫杭步子停下，侧身从楼梯下方看了眼KK，问：“那我也有个问题想问你。让你们意外发现这个模型的那组数据，到底是怎么意外得到的？”
“盘古中心第三研究所的冉教授有个学生，叫梁少琴。第三研究所封闭人员遣散，相关人员记忆被清除了，身份档案也都改了，起初我们也不知道，只当是环保局把什么样本弄混了。”
巫杭略点头，转身继续下楼，以行动证明“言而无信”四个字怎么写。
KK急忙就追人：“等等，我的问题呢！？”
“等等——”迟熠追在KK身后，三步并两步地下楼梯：“你们都等等，我就一个问题！到底谁故意把我放倒的？怎么能这样？你有没有想过我一觉睡醒发现周围一个人没有、所有船舱没声音、整艘船破旧不堪会是什么感觉嘛？这到底谁的馊主意？能不能做个人了？”
巫杭觉得那场面太鬼片了，着实有点缺德，于是说：“是柯同志想报复你。万一六点一到就出去了，那就瞬间的事，也无所谓你醒不醒。六点出不去的话，他会回舱喊你。”
“不，什么？”KK措手不及就被一盆脏水从头淋到脚，脚步一顿迟熠就撞他背上，两人脚底板卡在台阶边角一起顺楼梯往下滑两格。
KK一把拽住栏杆把自己身形稳住，横在楼梯上转头就说：“谁让你昨晚上给我下药——“
巫杭人已过楼下转角，迟熠一撑楼梯扶手就翻下去：“他就是个骗子！你还给他打掩护！？”
他追着人进刚走廊就被经过船员房间的巫杭抓了件大棉衣兜头给盖住了。
“魔法对抗魔法，一会儿就没魔法给你取暖了。”
迟熠把棉衣拽下来，就见灯光闪烁，墙壁上斑驳痕迹出现又消失、地毯腐坏褪色又恢复光洁模样，时光交叠的走廊中巫杭已独自走出了很远。
迟熠愣愣地站着，知道自己再追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巫杭决定了要做某件事。
“我不该去找那房间的。”
“不，你做得很好。”巫杭声音远远传来。
·
雾气更浓了，近船的海面下隐有血色在翻涌。
“检查过了？是不是人都齐齐整整在呢？我又不是你，从来不骗人。”封项阳声音从雾气中传来。
迟熠并肩和他站在一起迎着海风和苍茫夜色，好一会儿后开口问：“几点了？”
封项阳看了眼时间：“五十二，还差八分钟。”
迟熠搭在栏杆上的手指倏然收紧，一直被刻意忽略的情绪铺天盖地压下来，沉甸甸坠着他的胃。八分钟，如果老天眷顾那他们就会直接脱离这片鬼域。如果没有，那就是要封项阳和巫杭去以命相博，赌那六成斩杀迷雾海六子的可能性。巫杭会赌么？何况还要加上封项阳的命。
封项阳余光瞥见面色苍白眉眼低垂的迟熠，直觉这人快哭了。他伸手把自己身上从“海难人员”行李里拿的干净的防寒服脱了披迟熠肩上，自己拿了笨重的棉袄套上，边说：“对了，忘了问你呢，你是不是算出了什么大逆不道的模型？”
迟熠靠着船舷兴致了了看着远处的雾气，说：“哦……就不幸，根据叶子节点融合后反噬子节点一系列推导下来，和42号融合，组成大聚合体的不是序列者，是人类。”
“难怪反应激烈。孟主任他们推算的结果怎么就和你差这么大？”
“不算大把。序列者难不成不是人？”
封项阳琢磨着就觉得这话好像哪里不对，慢悠悠把眼珠子往迟熠方向一偏：“……好端端的，怎么还骂人呢？谁不是人了？干净衣服给你穿，有好吃的从来都给你留，你不能因为巫杭不是人牵连我么。”
迟熠把头埋进蓬松温暖的衣领里深吸了口气，一会儿后才把脸重露出来，说：“其实，KK他们就是有一个理论上存在的参数总找不到，缺了个节点。所以重点参数我就取用的不那么传统……主要是我不知道KK他们默认分类，我没把人、诡异、序列者做分割。”
封项阳“嘶”了声：“大逆不道。结果呢？模型什么样？”
迟熠：“这只是个基础结构，是测算特殊鬼域之间关系的，算和之前的预测模型的大框架版。你就理解是大蜘蛛控制很多中型蜘蛛猎食，然后再养蛊就行了。”
简单来说，就是大聚合体用42号控制了原生的神明，神明场域中死去的人不断聚合就会衍生出新的鬼域，新鬼域再无限延伸出新的，到一定能量级就会开始同级吞噬，再向上一层反噬，直到最后超出了神明控制，就会吞噬神明的力量成为新神。
迟熠盯着翻涌的海浪解释说：“这目的就是大蜘蛛可以腾出手去诱捕新的中号蜘蛛，也就是神明。大聚合无法一次控制无限多的神明。新神，也就是反噬成功的人造神，它的意识符合人类意识规律，大聚合不依靠42号就能控制，是它意志的延伸，是力量的投影，所以理论上也就不存在消亡，死亡后力量会重经大聚合，然后再度诞生。”
封项阳啧啧有声：“神的九十亿个分身？”
“小说叫《神的九十亿个名字》……不会那么多，全球人口才多少。”
“这么做的目的呢？”
“也许，某种意义上只是想要人类种群实现大进化。”
封项阳忍不住就飚了连串脏话出来，末了说：“疯了吧！”
迟熠轻声说：“世上总有很多疯子……巫杭不疯么？KK不疯么？我觉得研究所的都疯了。”
手指下的栏杆已锈蚀，迟熠搓搓发冷的手指侧头看去，就见宴会厅灯火零落熄灭，不知何时人声音乐都已成无线电那头的带杂音的响动。
十八点整，鬼船从远离了追猎时光，静默一片。
一个女人走出来，她的背后趴着一具不大的尸骸，白森森的脊椎绕着她的腰，头颅搁在她肩上转来转去到处张望。
十八点零一，渺远古怪的低语从海雾深处窃窃响起。
女人笑了声，走到船头来点了根烟：“渡越迷雾、驶入永恒，你们觉得干掉BOSS能出去？别傻了。”
就这一句话的功夫，低语声就层层逼近而来，海浪沸腾般涌动。剩下的人都从船舱内出来了。
KK不耐烦道：“许玫，你干嘛？离他远点。”
许玫掏出小镜子仔仔细细把口红补好，小指一抹口角溢出的一点才转头对KK笑：“我给队里来求永生的蠢货都弄死了！我收钱带队来查是为现世荣华富贵……结果你们特么的最后还要点这灯！”
封项阳转头打断她：“玫姐，带你的人准备撤。说你们能出去，你们就能出去。”说话同时他抓住迟熠手腕。
迟熠刹那抬头和封项阳对上了视线，这瞬间他清晰地封项阳眼里的血丝，他眼眶是红的，抓住迟熠手腕的手如铁钳。
“别乱跑。”封项阳说，声音又沉又哑。
这刹那迟熠什么都清楚了，就只觉一块坚硬尖锐的冰顺着喉咙不管不顾下落，像细碎的疼痛在将他开膛破肚，咸腥顺着舌根一点点上涌，冲进鼻腔。
他强压着酸涩感转头看身后的一排研究员——这是直连大聚合的鬼域，崩解就能看见它，他们打算融合去干扰大聚合的意志。而巫杭，他要做什么，才能让这量级的鬼域分崩离析？
·
三小时前，就在一样的位置，封项阳问了巫杭一样的问题。
巫杭在海风里拿望远镜看北极熊，说：“我有我的办法，喊你来不是和你商量。我需要你把数据带出去，给那老北门老柳。”
封项阳冷声说：“你自己去。”
巫杭充耳不闻：“我要是没猜错，你是冉教授的儿子。所以你得出去告诉她这里发生的事。她可能知道大聚合里的意志都是什么人，可能高层甚至是委员会。这些人不一定在现实里就销声匿迹了。冉教授可能很早就有所猜测，甚至，她也许能定位到始终在游荡的大聚合本体。”
他放下望远镜，手指敲着围栏回忆道：“两年前，我在你妈办公室的窃听录音里听见过她和一个人说话，在提及42号时她提到的是‘Moira肯定早就在我们都不知道的时候就捕获过人类的命运’，我想那时候可能她已经意识到了什么，据我所知两年后42号在盘古中心的称呼里多了个名字‘Moira的花捧’。”
封项阳思索着，沉声说：“三组长，我们过会儿再来提这个。你既然说鬼域崩解大聚合本体会出现，就不能把大聚合直接解决了？金乌火可以焚毁42号，实话说，我一直觉得这种力量不来自42号。”
巫杭哂笑：“42号的本体消失，序列者会断代，后继无人。”
人类，则将暴露在未知的长夜被诡异环伺。
“这么干的话，出去我们就会被委员会通缉。”
封项阳沉默了会儿，问：“那你打算召什么进来？我听KK他们意思，至少要这个量级的——”他比了个数字，“金乌么？”
巫杭又举起望远镜看北极熊了，心不在焉：“不，这地方对火象克制太严重。太阳也从不会听见召唤它的祭司有很多，波斯的、玛雅大祭司也在，埃及的也在。何况我还总是叛徒。”
封项阳忍无可忍抢走了巫杭的望远镜，皱眉说：“那就是它的主人？”他指的是巫杭腰上的匕首，不解道，“但你是金乌的祭司……”
巫杭叼了根烟侧头点了，不甚在意：“那又怎么样？我从来都是叛徒。”
·
船尾，甲板的血色被掀上来的巨浪冲刷顺船舷流入海中，甲板上一层淡成粉色的血水，阵的痕迹模糊。
“我的血液变成香膏和苍穹——”
巫杭食指沾血落下最后一笔，他的手腕上刀伤遍布，他就在这由自己的血勾画出的层层收束的祭阵正中心直起身，对那淡去的血色恍如未见。
“在神圣的炽热中夜晚死亡。”
浓雾中，船如被蒙住眼的马匹被拽住般在狂风巨浪中越行越急，暗色的水如拉起的幕布、倒倾的天河，船越过一个浪头——
“旋涡！”许玫全身湿透，大吼着带人冲去驾驶室，“把船开出去！”
——巨大旋涡中可怕的黝黑的城正如巨兽般升起来！
船尾，狂风巨浪。
一滴血液如被提纯似得被从海水中被分离出来，接着，瞬间数以千亿的血滴从海水中分离而出，逆着引力冉冉浮升。
巫杭嘴角露出一丝笑——祂在，祂会来。
雾气被灼烧般飞退，天空中流火如飞星疾驰下坠。
迟熠抬头：“金乌火……？”
封项阳瞳孔刹那收缩：“他疯了，他在祭迷雾海域，引那个另一个神降临！？”
“……舍弃旧日的印记献上我的一切，忠诚与谎言力量与生命，古罗可、亚莱亚利斯、坎西里亚、杜乔、叶玛达、南姆、萨路亚加。”
巫杭手中的匕首贯穿了自己胸膛！
但就在这刹那，低语声如凝固在呼啸的风中，暗色的海面上群星归位，金乌的火如流星急坠落入深海熄灭。
一切都被定格。
群星之主的影子从黑暗中渗出，滴液般落在瞭望塔上。
这瞬间，迟熠倏然抬头精准捕捉到了人影。
于是那暗影就瞬间出现在了他眼前：“是你。”他话里抱着一人，是巫杭。
迟熠立刻伸手去拽，却被让过，只抓到了巫杭的垂落的手指，那手指冰冷无力，从他手心滑落下去，下一秒，他就看见了贯穿胸口的匕首。
“他怎么了？”迟熠低声问，他伸手触碰巫杭冰冷的鼻梁，还有他胸口——巫杭胸口似乎也没有太多血，也许他没死？
他茫然无措抬头征询似的看那暗影。暗影似乎也在低头观察他。
“他已经死了。你不是想和他告别么？”
迟熠没说话，于是暗影卷起巫杭在暗夜中消融。
“你要带他去哪？你放开他。”
“两面三刀的祭司，一个背叛者，当然随我处置。”
就这一瞬间，迟熠刷然抽出了贯穿巫杭胸口直没到柄的匕首，直刺向那暗影胸口，但到底慢了一步刺了个空，暗影带着巫杭消融了。
被禁锢的时间再度流淌——被力量入侵后的空间轰然崩解！就要升起的古老城池脆裂崩塌，天顶撕裂，一道光刺破了暗夜。
“出去！从那出去！”许玫大吼，直扑向那道天光。
崩解的城池下是尸山血海的深渊，生着一颗巨大的花树，满树花生灭，喷洒出漫天绯红的烟云——42号星尘！
“走了！”孟主任对迟熠和封项阳说，转身在俩学生帮助下笨拙地翻出船舷，大吼一声跳下去。
“不！”迟熠眼泪这一刻终于决堤。
“让他们走！”封项阳从后面抱住挣扎的迟熠大吼：“够了！迟熠！”
封项阳身形变化，他的额角飞快长出犄角，腥红的长袍幻化而出，随风烈烈翻飞，他拽住迟熠，带着他腾空而起冲向那一线天光。
天崩地裂，游轮在时空崩塌的疯狂的扭曲力下寸寸崩解。
“别哭小朋友！”科研员们接连坠入深渊下的花海，“再见！”
KK仰面下坠，大喊：“Sol！祝你好运！”
一切物质，连同那花树都在飞旋收缩成巨大的漩涡，直入无底深渊，而天顶的裂隙却在飞快得弥合。
十米、五米……就差一线！
“松手！”迟熠抬头看向死死抓住他手腕的封项阳，巨大的力量拖拽住了他，死死要将他往下拽去，要将他拽入下方的深渊。
迟熠意识到他走不掉——因为他是偷渡客，又或者是因为他被感染了，不管哪一种，他都出不去。
而封项阳就差一点，一点就可以离开了！
“你松手！带着我你走不掉！”迟熠的声音被吹散在狂风中。
“不！”封项阳大吼，他双目赤红。
迟熠低头看了眼深黑的旋涡，又抬头看向那道透出光的裂隙，逆着光封项阳在看他。
迟熠笑了下，倏然抽出那曾贯穿了巫杭胸口的匕首，一刀斩断了自己被封项阳握住的手腕。
“不！迟熠！”封项阳大喊。
血色飞溅，在风中腾散如雾。
迟熠仰天坠落，被黑暗的旋涡吞没。
巫杭的祭词引用的特拉克尔的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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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全境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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