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太极殿。
昔日庄严肃穆的大殿，此刻虽依旧寂静，却悄然添了几分不同寻常的忙碌。内侍监德忠领着尚仪局的女官和一群手脚伶俐的小太监，正穿梭于殿内，仔细查验着明日庆功宴的各项准备。从殿内陈设到器皿摆放，从灯烛数量到乐师位置，事无巨细，皆需合乎礼制，更要契合圣意。
然而今日，这份忙碌中又透着一丝格外的紧张——皇帝陛下竟亲自来了。
萧凌睿并未身着朝服，只一袭玄色暗纹常服，负手立于丹陛之下。他目光平静地扫过殿内每一处角落，神情淡漠，看不出喜怒，但那无形中散发的威压，却让所有宫人屏息凝神，动作愈发轻巧谨慎。
“安王的席位，设在此处？”萧凌睿脚步停在御座左下首最近的位置，指尖虚点了点那铺设着明黄锦缎的华丽案几。
德忠连忙躬身，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回陛下，正是。按制，安王殿下功勋卓著，当席居百官之首，距陛下最近。”
萧凌睿微微颔首，目光在那案几上停留片刻，忽然道：“这张紫檀木嵌螺钿的案子，换掉。去把库里那张更宽大些的黑檀木云纹案抬来。他那人随性惯了，东西喜欢摆得开阔，那张小案几，怕不够他放他的……嗯，随身零碎。”他顿了顿，将“刀”字咽了回去，毕竟宫宴之上，武将亦不可佩兵器。
德忠心领神会，立刻应道：“奴才遵旨。陛下体贴，安王殿下定然舒心。”
萧凌睿不再多言，缓步走向殿外，似是要查看仪仗准备。德忠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行走间，萧凌睿的目光掠过殿前广场上正在演练的仪仗队，那鲜明的旗帜、锃亮的甲胄，在日光下晃得人有些眼晕。
他的思绪，不由得飘回了许多年前。那时他还不是九五之尊，屈末寒也还不是威震天下的安王。他们只是两个在腥风血雨中相互扶持的少年。第一次得胜回京，那个傻小子就是在类似的宴会上，紧张得手足无措，连酒杯都端不稳，险些在满朝文武面前出丑。是他，笑着替他挡了酒，在案几下轻轻踢了他一脚，低声笑骂：“怕什么？有朕在，还能让你丢了面子不成？”
那时，他们的肩膀可以毫无顾忌地碰撞，笑声可以穿透森严的宫规。他是他的君主，更是他可以将后背完全托付的兄弟。
“陛下？陛下？”德忠小心翼翼的呼唤将萧凌睿从回忆中拉回。
萧凌睿倏然回神，发现自己正站在大殿门口，目光落在虚空处。他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柔软与怀念迅速褪去，重新覆上帝王的冷静与疏离。
“何事？”
“礼部尚书裴大人求见，正在偏殿候着。”德忠低声道。
“宣。”萧凌睿转身，走向偏殿。
偏殿内，礼部尚书裴大人恭敬地行礼后，脸上带着些许为难，双手呈上一份礼单：“陛下，安王凯旋，所有封赏俱已拟定，按制，此次功勋，赏赐需在亲王常例之上再加三成。只是……只是如此一来，赏格之重，已远超太祖、太宗朝时所有功臣所受……臣恐，朝野或有非议，以为天恩过渥，或损陛下天威……”
裴尚书的话说得委婉，但意思明确：赏赐太重了，怕功高震主，怕臣子恃宠而骄，怕坏了规矩。
萧凌睿坐在椅上，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上的蟠龙雕刻。待裴尚书说完，他并未立刻去看那礼单，而是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对方身上。
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重量，让裴尚书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裴爱卿，”萧凌睿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冽，“依你之见，安王之功，比之太祖朝的开国公如何？比之太宗朝的靖难侯又如何？”
裴尚书额头微微见汗：“安王殿下之功，自然……自然是旷古烁今……”
“既然如此，”萧凌睿打断他，语气依旧平稳，却透着一股斩钉截铁的力量，“区区赏赐，何足挂齿？朕恨不得能将这半壁江山，与他共享，方能酬其功绩之万一！如今不过些许金银田宅，你竟与朕说什么天威、非议？”
裴尚书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臣失言！陛下隆恩浩荡，是臣愚钝！”
萧凌睿看着伏在地上的臣子，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疲惫与自嘲。共享江山……这话，他当年曾拍着屈末寒的肩膀，意气风发地亲口说过。那时是毫无保留的真心，此刻说出来，却像是一层包裹着试探与警告的糖衣。
他赏出去的，何止是金银珠宝？他赏的是他帝王的信任，是一层禁锢忠诚的无形枷锁，更是一次……对屈末寒，也是对自己内心的试探。
“起来吧。”萧凌睿挥了挥手，语气缓和了些，却带着不容更改的决断，“赏赐，就按拟定的办。不仅要给，还要大张旗鼓地给！朕就是要让天下人都看清楚，为朕效力，忠于朕的人，朕绝不会亏待分毫！也让那些暗地里心思浮动的人，都给朕看明白了！”
这话，像是在对裴尚书说，更像是在对这无形的空气，对他自己内心深处那一丝不安的强调。
裴尚书战战兢兢地退下了。
萧凌睿独自坐在偏殿中，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他缓缓拿起那份厚重的礼单，却没有翻开。
殿外，隐约传来仪仗队演练的鼓乐声，庄重而喜庆，为明日的盛典做着最后的准备。
而这华丽的宫殿之内，帝王的心里，那刚刚被回忆暖热的一角，又悄然覆上了一层难以融化的冰霜。他给予的越多，那份潜藏的不安似乎就越发清晰。明日，屈末寒就要回来了。带着赫赫战功，带着万千军民的爱戴，也带着……他那份始终如一、却让他开始感到沉重与压力的赤诚。
盛大的欢迎，厚重的封赏，亲手斟下的庆功酒……这一切，究竟是对功臣的褒奖，还是一场合乎情理的……试探与驯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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