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目四望,此处俨然一片乱坟场。
乱草覆盖的大小土丘错落排布,高低起伏。一丛丛郁郁葱葱的苍翠草木四方绵延,相连成海。碧草齐膝,处处繁茂,步步阻路,高的亦能超一成年人身量。
他们刚好摔在一块新旧坟丘形成的狭间,而且十分有幸没撞上那种长了几十年的锋尖硬茬——附近视线不至于过分遮挡,两人也不会在眨眼间被捅个对穿。
野外能有这样苍翠难衰的景,显然是被大量腐肉人肥经年累月滋养的结果。
好在这里的尸体都有人埋,或深或浅隐于黄土之下。即便大多坟起的稍显潦草,倒是免了碰见那种不经意一瞥间,就能让人龇牙咧嘴的大惊喜。
小井直挺挺拍在草里的时候,已经明显察觉内外灵气的巨大差别。当亲触迥异之景,又亲见草叶茁壮茂盛、葱茏惹眼,他恨不得就地张口咬下几棵塞在嘴里嚼,以狠表欢庆。
还好阿清眼疾手快,趁小井下嘴的间隙,一下给他撞了出去——她两只胳膊以一种刁钻且诡异的姿势压在身下,难解难分,暂时用不了,只得出此下策。
撞完立马后知后觉记起他俩不是人,偶尔吃点草其实也没什么。
就算差点被顶飞二里地,小井不仅不生气,还满脸喜滋滋,一副老子终于出来的嘚瑟样。
他原路压草翻回,利落起身,顺带非常孔武有力且自作主张地把阿清从地上提起来,然后立马放手一个人跑到旁边撒欢,边蹦边玩边笑。
阿清没想到自己竟然软成一块烂萝卜,刚被拽高,复又掉下去。
她整个歪瘫在地,有劲没处使,只得大力冷笑一声。
要不是怕吓到别人,她绝不会这么自我为难。
出来前,阿清不仅花大把时间细致整理一头散发,还提前钻进身体,顺便把容貌也变了样。歪倚树杈的小井看戏似的眨眼旁观。
虽说现在这身四面漏风的乞丐打扮也没好到哪里去,不过惊吓程度明显没幽灵放风筝那么极限。
在着装打扮上,阿清没什么极致追求,只要吓不死人,万事从简。
然而,好一番折腾后谁都没能预料到,两人“面世”的第一幕会如此令人意外,竟双双撂在野地里跟一群死人抬头不见低头见。
也是让人哭笑不得。
一腰两腿都不好用,阿清索性半身不遂地拖拉着身子,找上近处一座新起的坟堆当倚靠,临砸上去还不忘周全礼仪,送上一句“打扰”。
许是接连受到外界刺激,气形激荡,她自身的灵力短时间内尚未不能完全适应这具身体。控制四肢难以随心所欲,短时间内站立不稳,就地调息好久才能迈步向前。
两人一前一后并列同行。
由于身形晃荡,脚步缓慢,弓腰缩背,阿清年纪轻轻已略显七十老太才有的步履蹒跚。
她俯身前倾,稍微按扶着走在前面的小井的双肩,本是为了稳当,也为防止脚下踩到意外之物再表演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
实际上,虚浮沾地的步子还没在地面踩实,先被活蹦乱跳的小井颠了个七窍生烟。看起来就像被病犬咬得药石罔医,耷拉在人身上直犯抽。
“等……”阿清额前长发被火燎得长短不齐,细碎如狗啃,此时散发肉眼可见忽上忽下抖成筛糠,就快把两只眼给遮得分毫不漏,于是迫不及待出言喊停,以做调整:“等等,我看不见路了。”
对着周围东拉西扯的小井攥了一大把扑脸乱枝和狗尾巴草,正忙得不亦乐乎,闻言很配合地停下脚步,短小身形立刻掩映在四面围拢过来的宽叶中。
就是背上仿佛突然间长出来无数针尖,一路走一路扭,半刻难闲难安,把身边的草木也牵连得不住乱抖乱晃。
心情大好的小井一边饶有兴致地拔秃狗尾巴,一边半转不转地闪了下脖子以作回应,语气里一派什么都好商量的快活潇洒:“快弄快弄!”
看这副极其反常的“爷乐意”,可见出来后初见的这些景致真真喜到他心里去了。
他虽尚不清楚此地的真实用处,不过即使猛然得知,届时众坟齐诈恐怕也影响不了他的满腔激动。
从刚才开始阿清就觉得不对劲,想了一路也没记起究竟有何不妥。此时小井一开口,她便如有明光顶照,思绪跟着耳朵一起拨云散雾。
这破嗓子!
“你把声音变一变,”稚嫩又敦实的娃娃,既非侏儒,又没得重症,一张红润软弹的小脸操着这幅老嗓实在声不副实,阿清表示坚决抵制人为粗制滥造的鬼故事,“这样不行。”
小井双手并用,薅得正开心。他以前在林子里拢共只见过几株蔫扁的,从头到尾耷拉在地上,不久就没了。一百年间从没遇到过这种一弯一弯,还不停对人点头招呼的小圆玩意,不由自主新奇到满脸投入,却不想后边一下甩来个大活计。
“我不要!”闻言,小井直愣愣回身过去,坚定的大眼睛猛对上阿清,几乎下意识的出言拒绝。
阿清收拾自己的时候还是天光如晦,看似漫不经心地顺着胸前的墨色长发,实则心神忐忑地等待大亮。
那时她对这事提过一嘴,不过小井双目无神,筋疲力竭地挂在斜逸的粗干上,将睡未睡满的神情写满要死两个字,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
见他一声不吭,阿清便没再多说,现下被如此干脆的一声震得差点哆嗦到地上,不由得认真起来。
关于声音,那是个涉及化形的悲惨故事,是小井辛苦觅食外的第二心酸。就和当时看见除恶殿被烧,灵机一动、脑袋一横任选个倒霉蛋下手差不多,现在有此反应实属正常。
此事说来话长,因为的的确确有好长一段时间,小井都是个一句话能讲出男女老少好几种不同音色的怪形异物——不仅没有人模样,连根树干都算不上,一开口显然比现在更吓人。
最初,小井以那些白袍和蒙眼人的外形为根据进行塑造调整,几次稀里糊涂捯饬下来弄得挺还像那回事。不过他嫌弃不够威风,但又实在没能力再做变化,于是一直妥协到到现在。
最后只剩说话的声音欠妥。可就是这看似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旮旯小事,无论他怎么用心就是死活正常不了。
够恼也够烦人。
俗话说的好,有个人样好歹算是个人,小井自认在这方面颇有心得。他一直不愿承认,自己一番闷头施展的快刀乱斧能够拥有今天这般傲人成绩,纯粹属于歪打正着。一旦碰到到细致处,就算打歪到姥姥家,也是连边都蹭不上。
细致事遇到细致人,细致人刚好有细致器物,说不定能成。可惜,光看此前多年比家徒四壁还要低上几等、恶劣几分的露天环境,小井再怎么想讲究也基本与“细致”二字无缘无分。刚好变化声音就是个既要耐心又要精细的活计。
除此之外,那些白袍出现的间隔实在太长,时间一久不仅人数或增或减发生变化,记忆里最初那份凭借也会随之模糊走样。再者,来的这些并不是每次都长篇大论、滔滔不绝,其中三缄其口、形单影只的比比皆是。
看不出半点有利。
身为明显与众不同的存在,小井拼尽全力也想让自己变正常,成为那种肉眼可见、本是如此的平常。
于是,在一次次推翻和重来中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终于勉强保持了一种比较稳定的嗓音。
至于合不合适、好不好听,他从头到尾都不曾往那毫无用处的玩意上分过心。
化形之艰已然磨掉半条命,说话这事又把他磋打得得精神恍惚,再额外多费心思,也是不能了。
阿清并不了解其中横跨多年的跌宕曲折,自身亦无相似经历,单纯因为眼前表情和反应过分熟悉,便知其中或有缘由。
她轻弯下腰,笑意柔和,两手握上小井胳膊,立刻温言细语地耐着性子展开一段你逃我赶的追本溯源。
从问清拒绝因由到深言其中利害,从软磨硬泡再到威逼利诱,最后加上红彤彤、甜滋滋的糖葫芦以及龙飞凤舞小糖人的最后一击,小井才勉为其难让了一小步。
他腼腆地舔着嘴唇,扒拉着手里那簇无名杂草,小声答应道:“我试试”。
以前从没哄过人、从来都准备直接拿拳脚跟人理论的阿清仰天长舒一大口气,脸上只剩下狂风刮过后的凌乱和疲倦,感觉三魂飞走只余下七魄,她在心里慨叹:“都已经一百岁了,怎么会这么幼稚……”
小井拨开挡道的叶子继续探路,依旧有点不情不愿地嘟囔道:“要我改成哪样?”
“按我的来。”说着,阿清端方持重地咳了两声,示意重头戏即将来袭。
二八年华的一切都渲染着少年人独有的清丽明亮。
彼时的阿清尚未多经艰苛世事,亦无历经千帆后不得已的沉稳,始料未及的天翻地覆之后,所有都被强行保留在步入死亡的刹那一刻,之后坐牢似的寸步不离地守着那份独属于她的血腥与沉重,直到现在。
用一副略显清稚的嗓子模仿英朗但不浑厚的男声,阿清能想到最直接的方法便是压着喉咙故意沉下去。
心随念动,高昂调门一转一重,不失年少的同时又成就了些憨直味道:“啊——”
一听,阿清半边眉梢满意高扬,自我感觉示范的相当到位。
她慢条斯理分辨脚下路面,紧跟在小井身后:“这种,就像我现在这种声音。别人一听就知道年纪不大。”
两人边走边调整,跟小井的沧桑破锣嗓一比,阿清临时凑合出来的也要年轻好听不少。
一大一小,一高一矮,走走停停。此番改动并没出现小井预想中的折磨,过程也算和谐,走着学着就变了五分。中和掉不堪入耳的那部分浑浊,更似十来岁的少年变声时期的沙哑,成功祛除了很大一部分由于声貌不匹配带来的突兀感。
差不多行至柳暗花明,眼前已然甚少遮挡,视线愈加开阔,不远处的歪扭小道后是片一望无际的农田,人迹罕至。
突然,阿清脚步忽顿,神色警觉,敛声提醒道:“有动静!”
四只眼睛立刻顺着草木摇晃的方向看去。视线落定的同时刚好目睹一人朝他们跪下——当着他们的面,双膝直愣愣落地了。
你看看这巧的,刚好吉时已到,刚好阿清和小井出现,好死不死还偏偏站到人家膝盖对面。
拜祭故人本是常事,可是,这一跪总让人觉得哪里不太对。
当然不对,你俩谁呀!
六目相接,那生人神色惊恐呆滞,嘴角不住地微微蠕动,半根开花香蕉和咬了几口的苹果潦草地洒在坟丘半腰。
此情此景,小井一派面无表情的沉稳,心底波澜狂啸。这可是他一路走来见到的第一个活人,除阿清之外的第一个大活人!
阿清内心同样浪涛四起,不过区别于小井想要上前观察搭话的心痒难耐,她纯粹是因为突如其来的惊惧——一种对万事万物毫无来由的普遍担心,不由自主生出草木皆兵、风声鹤唳般的防备。
始终绷着的弦终于派上用场。阿清眼疾手快,立刻揪住小井蠢蠢欲动的后脖颈,对着几步外的年轻人既审视又打量,微不可闻颔首道:“别过去。”
刚跪,应是才来不久,或许略微听到一点他们鬼哭狼嚎的对话,但不可能获悉两人来处。阿清兀自风卷残云地考虑着一些有的没的,最后的结论是自惊自吓实在反应过大,于是紧张受激的神经登时松弛大半。
正巧那寒碜到过分的祭品太过吸引眼球,她的余光自始至终就没从那一黄一红上离开过,至此心思一飘,很难不分神,于是开始默默替那位看起来死了许久、满身杂草的地下人感叹起来,真是子孙不孝,后世凉薄!
再没多说半句,三人螃蟹似的左右横走,装模作样地表演一种很没必要的临危不乱,还互相致了些自己都不明所以的意,三张精彩的脸各有各的难看——两张皮笑肉不笑和一张不知该怎么笑。
疾步快移还不忘小幅度后撤,不约而同把对方当鬼防。看样子双方都没太准备好。
小鸡互啄般的低级对峙弄得气氛略显紧张与尴尬,与此同时,土路上一道陌音横空飘出,便听那人气虚地礼貌道:“打扰了!几位可否稍等片刻,在下有事相问。”
被打断的三人一齐转头,往身旁看去。然而不等有人打破这种猝然间情绪交杂的混乱局面,只听四周脚步错沓,乱音渐起。
就在刀兵人影快速逼近之时,不知仓皇环顾的四人中哪个大声喊了句:“愣着干嘛!还不快跑!”
又遇到了哇!!!
天哪,进度有点太慢了,我会努力往后推进的
(呜呜~ 真的好慢 >﹏< 我反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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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再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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