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空愈发阴沉，飘起了细雪。
沐安轻轻抚摸着手臂上早已淡去的疤痕，那些看不见的伤痕却依然鲜活地疼痛着。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慢慢收拾行李。
她的动作机械而缓慢，每折叠一件衣服都要停顿片刻。
行李箱最底层藏着一个铁皮盒子，里面是她两年来省吃俭用攒下的钱，还有一张去往s市的车票，那是她能找到的最远的城市。
明天她还是要回家过年，但已经在心里埋下一个决定，等职高毕业，她就去最远的s市打工，再也不回这个叫她遍体鳞伤的地方。
这个决定像一粒种子，在两年的孤独与沉默中悄悄生根发芽，如今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再也无法撼动。
十七岁那年的冬天，沐安第一次独自离家，踏上了去S市的列车。
车厢里挤满了归乡的旅人，唯有她逆着人潮，怀揣着对自由的渴望逃离那个令人窒息的家。
母亲最后的叮嘱还萦绕在耳边：“女孩子要安分些”，但她只是将耳机塞得更深了些，让音乐淹没一切。
兼职的连锁餐厅位于市中心繁华地段，玻璃窗外是永远川流不息的人潮。
沐安穿上服务生的制服，学会微笑问候、端盘倒水，每天站到小腿肿胀，却第一次尝到了自由的滋味。
深夜回到员工宿舍，她会在社交软件上记录这座城市的一切。
晨曦中雾气朦胧的摩天轮，午后巷弄里飘来的咖啡香，甚至只是路边一只不怕人的三花猫。
第三天起，一个陌生账号开始给她留言。
起初只是简单的点赞，后来变成更长的评论。
直到那个ID叫“许见川”的人发来私信：“照片拍得很美，你是学摄影的吗？”
沐安没有理会。陌生人的搭讪在她看来并无特别之处。
但这个人异常执着。每天都会发来新的问候，语气始终温和有礼，却又不容忽视。
他谈起自己昨天路过外滩时看到的落日，恰巧与她发的照片是同一片天空；他说注意到她总在晚上十一点后上线，提醒她不要熬夜。
周五的晚上，沐安结束了一周最忙碌的晚班。
回到宿舍打开手机，99 的未读消息弹出来，大部分都来自那个已经变得眼熟的头像。
“今天降温了，看到你发的照片穿得很少。”
“餐厅工作应该很累吧？”
“冒昧问一句，你多大了？”
“希望没有打扰到你，只是觉得你很有趣。”
最后一条是半小时前发的：“或许，可以见一面吗？”
沐安累得几乎睁不开眼，手指却鬼使神差地动了动：“好呀。”
几乎瞬间，对话框顶端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现在可以吗？我去找你。”
冲动之下，沐安分享了定位。
等到裹着单薄外套站在宿舍楼下的寒风中时，她才开始后悔。
街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四周只有风吹过光秃树枝的沙沙声。
她看了一眼手机——晚上十一点二十七分。
一阵寒意突然窜上脊背，她下意识握紧手机，指尖悬停在紧急呼叫键上。
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在陌生城市的深夜等待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这恐怕是她做过最疯狂的事。
正当她犹豫着要不要转身回去时，一辆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到路边，停在了梧桐树的阴影下。
车窗染得深沉，反射着街灯冰冷的光。
沐安的心跳突然加速，下意识后退两步，已经做好了随时逃跑的准备。
傍晚的阳光斜斜地穿过树叶，在车窗上洒下斑驳的光点。
沐安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壳边缘，看着驾驶座的门打开，一双修长的腿迈了出来。
那人很高，肩线宽阔利落，合身的黑色大衣更衬得他身姿挺拔。
他关上车门，金边眼镜后的目光不经意扫过街角，恰好与沐安的视线相遇。
就在这一刹那，她掌心的手机震动起来。
“我到了，你在哪里？”听筒里传来低沉的男声，带着电流特有的沙哑，却奇异地抚平了她内心的慌乱。
那声音像是冬日里温过的清酒，不疾不徐，带着令人安心的沉稳。
沐安的目光仍定格在不远处那个男人身上，他正将手机贴在耳边。
她看见他镜片后微微眯起的眼睛，看见他薄唇轻启：“我穿黑色外套，戴眼镜。”
这句话通过电波传入耳中，又与眼前景象完美重合，沐安不禁屏住了呼吸。
她仔细打量着他。
看上去不过二十七八的年纪，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下颌线清晰利落。
但当他抬眼望向远处时，眼神里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和深思，那是沐安在同龄男孩眼中从未见过的神采。
他的姿态从容不迫，没有任何突兀的动作，就连站在那里的方式都让人莫名感到安心，就像他早已习惯了等待，从不会匆忙或强求。
他显然也注意到了她，脚步不疾不徐地朝她走来。
随着距离拉近，沐安能看清他镜框边缘细微的金属纹路，能数清他白衬衫领口下整齐扣好的每一颗纽扣。
他身上有淡淡的雪松香气，随着夜风若有若无地飘来。
“你好，我是许见川。”他在她面前站定，伸出手。
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
他的目光坦诚而温和，没有任何闪烁或回避，让她想起深夜的海面，平静之下有着令人安心的深度。
沐安歪着头笑了，马尾辫随着她的动作轻轻甩动，几缕碎发挣脱皮绳拂过光洁的额头。
“你好呀！”她的声音里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清亮，眼睛弯成月牙状，长睫毛在暮色中染上一层柔光。
程肆远！也就是自称许见川的男人，明显愣了一下。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多停留了几秒，握手时动作有片刻迟疑。
后来他告诉沐安，那一刻的她像是暮色中突然出现的光，十七岁的青春在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中流动，灵动得让人移不开眼。
而此刻，他只是稍稍收紧手指，然后礼貌地松开。
镜片后的眼睛微微闪动，像是被什么特别明亮的东西晃了一下。
但他很快恢复了那种令人安心的沉稳，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过分亲近也不显得疏远。
站在沐安面前的程肆远，这个自称许见川的男人，不会知道，他此刻的犹豫和动摇，将会开启一段怎样纠葛的故事。
而沐安更不会想到，这个夜里一时冲动的决定，将会改变她此后漫长的人生轨迹。
寒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她看着他镜片后微微闪动的目光，一种莫名的预感在心底悄然滋生。
这个人，或许与她一样，正在逃离什么，寻找什么。
但他身上那种奇特的安定感，像锚一样稳住了她漂泊不安的心。
“去附近商场吃饭？”程肆远提议，声音里的温度恰到好处。
“我吃过了。”沐安其实没吃，只是下意识防备。
但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理解地点点头。
“那喝杯奶茶？”他指了指不远处还亮着灯的店铺，保持着让她舒适的距离。
沐安点头。两人沿街走着，程肆远始终礼貌地保持半步距离，聊天内容无非是沐安的兼职和生活学习。
他倾听时总是微微侧头，目光专注却不会让人感到压力，回应时语气平和而真诚。
沐安难得感受到被关注和理解的温暖，不知不觉讲了许多。
他偶尔的提问总是恰到好处，不会探询过界，却又能引导她说出更多。
看了一眼手机，沐安突然起身：“我得回去了。”
程肆远立即站起身，没有多问一句，只是体贴地为她推开店门。
送她到楼下时，他站在路灯的光圈外，温和地说：“早点休息。”
沐安上楼时，从窗户望下去，看见他的车还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才缓缓驶离。
那种被默默守护的感觉，让她在陌生的城市里第一次感到一丝奇特的安心。
之后几天，程肆远每天发来问候，沐安礼貌回应。
她心里还惦记着公司楼下咖啡店那个白皙痞气的男孩，但偶尔也会想起那个夜晚的温暖。
沐安生日那天，傍晚飘起了细雪。
她原本打算一个人安静地度过，下班前，手机屏幕亮起，“妈妈”两个字让她指尖微顿。
接起电话，母亲那熟悉的声音便传了过来，带着一种被生活磨砺出的愁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
“安安啊，下班了吗？吃饭没有？”母亲照例是先绕几个圈子，问些不痛不痒的日常，语气里的犹豫却像透明的蛛网，早早地罩在了沐安的心上。
她轻声应着，预感到那绕不开的主题即将到来。
果然，短暂的沉默后，母亲的话锋还是转了：“唉，你妹妹她……下学期那个学费，再加上住宿费、生活费，又是一大笔……家里最近实在是……你看你那边……”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化为一缕沉重的叹息，仿佛这开口要钱的责任和难堪，全都压在了沐安的身上。
沐安望着窗外渐密的雪花，心里也一片冰凉。
她没多说什么，只轻声回了句：“知道了妈，我一会儿就转过去。”
挂了电话，她熟练地打开手机银行，输入那串早已记熟的账号，将刚发不久、尚未焐热的工资转出了一大半。
数字跳动确认的瞬间，一种熟悉的、沉重的疲惫感彻底裹挟了她，刚刚因生日而泛起的一丝微澜瞬间沉寂下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手机屏幕还亮着，母亲的短信却抢先一步追了过来，不是感谢，而是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埋怨：「钱收到了。没事也多往家里打打电话，别总等着我们找你，你妹妹都想你了。」
冰冷的文字，像细小的冰碴，悄无声息地渗入心底。她看着那条短信，久久没有动作。
就在这时，手机突然欢快地响了起来，屏幕上跳跃的名字是，程肆远。
“下楼，寿星。”他的声音带着笑意，透过听筒传来温暖的催促，像一道强光骤然刺破阴霾。
她走到窗边，看到他站在楼下，手里捧着一大束香槟玫瑰，另一只手提着蛋糕盒，肩头落着细碎的雪花。
那一刻，沐安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暖意与酸楚复杂地交织蔓延。
他们去看了场温馨的爱情电影，黑暗中，他小心地握着她的手，指尖温暖干燥，短暂地驱散了她心底的寒意。
电影结束后，他没有送她回家，而是带她去了市中心一家视野极佳的酒店餐厅，说是早就订好的位置。
吃完生日晚餐，他轻声说：“楼上……我也订了房间，只是想让你看看夜景，吹吹蜡烛，别误会。”他耳根有点红，眼神真诚得让人无法拒绝。
房间显然精心布置过，桌上放着冰好的香槟。
程肆远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巧的丝绒盒子。“我自己挑的，不知道你喜欢吗。”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条精致的银质手链，款式简约，在灯光下流转着细腻的光泽。
他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像是怕自己的眼光不够好，这份笨拙的真诚让沐安喉咙发紧。
窗外的城市灯火如同散落的星辰，房间里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
情到深处，程肆远温柔地拥抱她，吻细密地落下。他的气息将她完全笼罩，带着她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味道，让她暂时忘却了生活的琐碎与压力。
然而，当他想要更进一步时，沐安身体猛地一僵，像是从梦幻跌回现实，家庭电话带来的阴翳、对亲密关系的未知恐惧、以及一种难以名状的“不配得”感瞬间攫住了她。
她突然用力挣脱，仓皇地跑出了房间。
程肆远立刻追了出来，在走廊尽头拉住她的手腕，气息微乱，眼神里满是慌乱和自责，小心翼翼地问：“讨厌我？还是我太急了……对不起……”
沐安背对着他，肩膀微微颤抖，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像叹息：“不是……我不知道……”她无法解释那阵突如其来的恐慌，是对自身情感负债的忧虑，还是害怕这美好的一切终将像过去拥有的许多东西一样，需要付出难以预料的代价。
程肆远沉默地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没有逼迫，只是轻轻揽着她的肩，将她带回温暖的房间。
他倒了杯热水给她，坐在她身边，耐心地等着她平静下来。
许久，沐安抬起头，看着他担忧而克制的眼神，那份全然的在意让她孤注一掷的勇气悄然滋生。
她主动吻上他的唇，这一次，没有退缩。
程肆远微微一怔，随即回应得更加温柔，仿佛对待稀世珍宝。
过程中，沐安的眼泪却不停地流。
并非全然出于生理上的不适，更多是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
有一种将自己彻底交付出去的颤栗，有对剥离旧日枷锁的渴望，也有对这份温柔能否持久的深切怀疑。
程肆远极其耐心，不断停下吻去她的眼泪，在她耳边低语着安抚的话，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珍视与探寻，仿佛在确认她的真实存在。
事后，程肆远无意中瞥见床单上那一小片痕迹，整个人瞬间僵住。
他震惊地看向沐安，眼神里翻涌着难以置信、恍然大悟，以及骤然加倍的沉重怜惜，声音都有些发颤：“你……你为什么不说...” 这不仅仅是一个发现，更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理解沐安此前所有犹豫和惊慌的大门。
沐安侧躺着，脸上还带着泪痕，闻言只是露出一抹淡淡的、近乎虚无的苦笑：“说什么？说这是我第一次？”
她语气里的自嘲之下，藏着深深的无力感，仿佛这在他人看来或许珍贵的事物，于她而言却是另一种难以承载的重量。
程肆远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既因她的隐瞒，更因这隐瞒背后可能代表的疏离与不信任，以及她独自承受的那份沉重。
他猛地将她紧紧搂入怀中，手臂用力得几乎要将她揉进骨血里，声音低沉而坚定，却不再是简单的承诺，而是带着一种深刻的理解与郑重的起誓：“沐安……我不只是要对你好。我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了……别怕。”
他此刻的震撼，远超越对“第一次”的原始认知，而是触及了她脆弱的内核，以及自己随之而生的、无法推卸也不想推卸的责任感，并非出于传统束缚，而是源于爱与疼惜。
那个生日夜晚，像是一个紧密连接的开端，试图驱散彼此生命中的寒意。
然而，现实总有它的轨迹。
跨年后不久，沐安返校准备毕业事宜，两人身处不同城市，联系自然而然变少，最终心照不宣地走向了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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