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的闷热和身上隐隐作痛的淤青像一层湿透的毯子，紧紧裹着莉吉尔，让她喘不过气。父亲的鼾声和母亲偶尔的啜泣从楼下传来，与木屋本身的腐朽气息混合，几乎要将她吞噬。
她睁着眼，在浓稠的黑暗里躺了许久，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地坐起身。动作牵动了背上的伤，她细微地抽了口气，眉头皱紧，但依旧沉默。
梯子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她像影子一样滑下，赤脚踩在冰冷粗糙的地板上，没有惊动任何人。推开那扇不甚严实的木门，深夜凛冽而咸腥的空气瞬间涌入肺腑，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新。
月亮被薄云遮掩，只透出朦胧的清辉，洒在寂静无人的海岸线上。海浪是唯一的声响，不再是白日的咆哮，而是低沉而持续的絮语，冲刷着砂石，也冲刷着白日里的污浊与喧嚣。
她漫无目的地沿着潮湿的沙滩走着，赤足陷入冰凉柔软的沙子里。风比白天小了些，但仍吹拂着她散乱的长发，试图抚平她眉宇间凝结的刻痕。她需要这空旷，需要这寂静，需要这片海在夜晚展现出的、暂时收敛了獠牙的、近乎温柔的一面，来镇压内心那头因屈辱和绝望而躁动的野兽。
然后，她听到了。
不是海浪声。
是一种……歌声。
很轻，很缥缈，从远处礁石群的方向随风断续传来。那声音无法用语言形容，不似她听过的任何人类或鸟类的鸣叫。它空灵，带着奇异的旋律性，却又蕴含着某种原始的、直抵灵魂的忧伤与呼唤。没有歌词，只是单纯的音调起伏，像月光流淌，像潮水低吟，轻而易举地穿透了海风的屏障，缠绕在她的耳畔。
莉吉尔停下脚步，警惕地望向那片黑黢黢的礁石。
在最大的一块、常年被海水侵蚀得形态嶙峋的礁石顶端，借着朦胧的月光，她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一个身影坐在那里，背对着她，面朝无垠的黑暗大海。长长的、如同流动水银般的发丝在月光和海风中微微飘动。下半身浸在礁石下的海水里，但那条在月光下反射出柔和微光的、巨大的银色鱼尾，有一部分搭在了礁石上，鳞片清晰可辨。
是那条人鱼。
它（她？）正在歌唱。头颅微微仰起，姿态优美而孤独。那奇异的歌声就是从它那里传来的，融入夜色，与海浪、风声交织成一曲不属于人间的乐章。
莉吉尔站在原地，没有靠近，也没有离开。脸上的疼痛和心里的烦躁，在那空灵而忧伤的歌声里，奇异地沉淀了下来。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背影，看着月光为它勾勒出的银色轮廓，听着那仿佛能洗涤灵魂却又带着钩子的歌声。
她不知道它在唱什么，为谁而唱。
但在这个被打骂和贫困填满的、令人窒息的深夜，在这片独属于她的、荒凉的海岸上，这条去而复返的、在月光下歌唱的人鱼，构成了一幅超越她所有认知的、诡异而美丽的画面。
海风吹拂着她的旧睡裙，带来寒意，也带来了那不绝如缕的歌声。
她就这样站着，像一个沉默的守望者，在凌晨的海边，与一条歌唱的人鱼，共享着这片被月光笼罩的、短暂的静谧。莉吉尔赤足站在冰冷的沙滩上，目光穿透稀薄的夜雾，定格在远处礁石的轮廓上。那并非纯粹的岩石剪影——一条巨大的、覆盖着银色鳞片的鱼尾慵懒地垂搭在礁石边缘，鳞片在月光下泛着类似珍珠母贝的幽微光泽。
视线向上，是纤细却蕴含着力量的腰肢，再往上……
莉吉尔灰色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
人鱼的上半身完全**，肌肤在月光下显得异常苍白，如同最细腻的石膏。饱满的胸部曲线毫无遮掩，只有那长及腰际、如同流动水银般的发丝，随着海风的拂动，偶尔掠过肌肤，留下若隐若现的阴影，反而比直接的暴露更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意味。它微微仰着头，面向大海，奇异的歌声就是从那里流淌出来的，空灵，带着非人世的韵律。
莉吉尔看得分明，那是一种纯粹的、野性的、毫不自知的美，与渔村里任何关于羞耻或遮掩的概念都无关。她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被月光唤醒的海中雕塑。
然而，下一瞬间。
歌唱戛然而止。
人鱼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背后的注视。它猛地回过头，深蓝色的眼睛在夜色中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沙滩上那个瘦削的身影。那眼神里没有惊慌，更像是一种被打扰后的、带着好奇的审视，极快地闪过。
几乎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给莉吉尔任何反应的时间，它灵活有力的腰肢一摆，搭在礁石上的银色鱼尾瞬间滑入水中，带起一小片几乎无声的水花。苍白的上身向后一仰，如同一支离弦的银箭，悄无声息地没入了墨蓝色的海面。
整个过程快得只在一息之间。
海面上只留下一圈迅速扩散、然后又被海浪抚平的涟漪。月光依旧洒在那里，但礁石上已经空无一物，仿佛刚才那惊艳的一幕只是深夜海边一个过于逼真的幻梦。
歌声消失了，只剩下永恒的海浪声。
莉吉尔站在原地，夜风吹动她单薄的睡裙，带来刺骨的凉意。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灰蓝色的眼睛，依旧锐利地盯着人鱼消失的那片水面，仿佛要穿透那深邃的黑暗，看清下面究竟藏着什么。
莉吉尔在原地站了很久。
直到海平面尽头泛起一丝微不可查的灰白，直到那空灵的歌声早已消散，只剩下海浪永无止境的重复，她才动了动几乎冻僵的脚趾，转身往回走。
沙子冰冷刺骨，每一步都像踩在碎冰上。脸颊上被父亲打过的地方依旧隐隐作痛，背部的淤青在寒冷中更加清晰地叫嚣着存在。但奇怪的是，胸腔里那股几乎要炸裂的闷堵感，却平息了不少。
那条人鱼……它为什么回来？为什么在深夜歌唱？又为什么在她出现时迅速逃离？
这些问题在她脑中一闪而过，随即被她按了下去。无意义的思考是奢侈的，她负担不起。重要的是，它似乎没有恶意，至少目前没有。而且，它看起来……很有价值。这个念头再次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带着冰冷的诱惑。
回到那座死气沉沉的木屋时，天光尚未完全放明。屋内鼾声依旧，空气污浊。她悄无声息地爬上阁楼，蜷缩回干草堆里，闭上眼睛。这一次，睡意竟然缓缓降临，将她拖入了无梦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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