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小星起了个大早,地铁虽然直达,到银行却要过一个高而窄的过街天桥。
她在地铁里昏昏欲睡,被来回的咳嗽,碰撞和拥挤推搡地晕头转向。
口腔里的苦涩和焦虑泡得她发麻,四周变成一片潮汐猛涨而上,电车地铁忽然灌满水,下一秒仿佛就要将她淹没,再眨眨眼,却发现只是幻觉而已。
她最近一直很累,精神算不上好,还很饿。
她之前叛逆太过,不愿意参加银行考试,只一门心思想着出国,甚至要瞒着家里外出打工。
袁暖看她这副倔劲,狠狠心把她的生活费停了。
她终于听话,袁暖却忘了钱这一回事,总觉得夏小星已经上班了,可以贴补家里。
夏小星便也咬着牙不肯提醒。
她戴着帽子口罩,捂得严严实实,一步三挪地到了银行里,从后门来到现金区,她站在黑漆漆的阴冷的银行后门,脚下黑漆漆的阴影像是一片沼泽,湿冷的凉意往她怀里灌,她敛了一下视线,表情平静地走进去。
银行看上去光鲜亮丽,实际上每个人都带着一种自顾不暇的忙碌感,打印机的声音吱吱作响,统一的行服,统一的标准,坐在摄像头下。
夏小星感觉到一点窒息。
她想,也没关系,她不会在这里呆很久,她在准备别的考试了,先忍忍,再忍忍。
今天现金区的门提前关上了,丁姐看到她,把她揽过来,笑眯眯地打了声招呼。
“本来想让你今天就上柜,边给客户办业务边学,但是听你瑶瑶姐说你这两天也没学会什么,你就先去人行交个国库吧。”
什么人行,什么国库。
夏小星愣愣听着这些莫名多出来专有名词,有些不解。
丁姐简单叮嘱了两句,给她指了指路,把她推出去。
“去吧,快去快回。”
夏小星茫然地走出去,外面有点冷,她裹了裹羽绒服,点开导航,搜索人行,推荐地点自动跳出湛月寺,距离很近。
她之前在湛月寺许的愿还没还,她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很想过去一趟。
她想,不坐地铁了,打车过去吧。
看着昂贵的车费,她还是咬了咬牙。
毕竟愿望成真了需要还愿才好啊。
而且,她实在很想尝试一下,在上班时间摸鱼是什么感受。
*
季宁插着兜,靠在湛月寺的红墙边。
他微低着头,有些倦怠似的,左眼眼尾的小痣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西装外面套一件风衣,肩很宽,腿长手长,他的腰像一把锋利的刃,勾勒分明,风吹开一点他的发梢。
檀粟信佛,说Q市湛月寺最灵。
“湛月寺求姻缘最灵,不是正缘,没多久就分了。阿宁,我们也进去求一求吧。”
檀粟今天穿得很漂亮,小牛皮靴子,昂贵的奢牌大衣,头发特意打理过,明艳动人,如同风中摇晃的一支蔷薇。
季宁躲开檀粟来抓他的手,视线没有往对方身上扫,只是平和道,“我不信这些。”
檀粟见季宁冷漠又平静的表现,眼眶红了一圈,拎起自己的贵价包,小高跟踩得啪啪响,进去了。
季宁点燃一支香烟。
尼古丁卷进肺里带着一点呛人的灼烧味,他就这样缓慢而无目的地看香客来来往往。
烟雾弥漫而上,拢住他的视线,他被隔绝在人群之外。
他眼皮倦倦点一点,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松木上的针林落下一点雪,顺着风沾湿他的耳畔,那一点凉薄的痛意让他清醒。
他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抬起头发现,原来是下雪了。
寺门前有一条长长的石梯,
雪的尽头走过一个模糊的身影。
思绪不知道发散到了哪里,季宁的手臂被人撞了一下,手机啪地掉在地上,清脆地往台阶上滚了几圈。
女孩也吓了一跳,对着他抱歉地笑了一下,捡起手机还给他,说:“不好意思。”
女孩的眼睛像无机制的玻璃弹珠,她的声音像被冰水浸过的方糖。
季宁的脸躲在口罩后面,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烟缓缓在他手里燃烧着,最后掉在地上,脚下泥泞的积雪被烧出一个小洞。
那女孩看起来没睡好,冷棕色的头发从鸭舌帽中落下来,垂在肩上,眼尾微微泛起一点红。
两人对视几秒,女孩有点奇怪地走开了。
季宁却像被吞噬进雪里,长久的没有回神。
夏小星裹在雪白的羽绒服里,呼出一口气,她走进寺庙,从僧人手中拿了三炷香,微微鞠躬伸进火中,那个巨大的香炉里已经插了很多支长短不一的线香,火势正旺,她伸进去点燃,手里的香燃烧起来。烟雾让她的脸变得模糊。
寺庙的树上到处是小小的红色绳子,系在树干上,她也求了一根,很虔诚地找了一颗小树。
季宁站在原地,看着夏小星,不知道过了多久,夏小星的脸似有所感地往这边偏移了一下,他攥紧手,迅速移开视线。
茫茫的大雪铺天盖地地笼罩整个荒原。
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在给林颂打电弧:
“林颂,给湛山寺捐一笔善款,以我个人名义。”
“好的季总,要捐多少?”
他哑着嗓子,声音低沉:“捐一千万。”
“季总,是要让公关部配合做慈善宣传吗?”
“匿名捐。”
话音刚落,夏小星已经拎着手里的文件走出来了,她的视线又一次落在季宁身上,和落在雪里,落在空气中都没什么两样。
是了,季宁想,她不记得他了。
人行距离湛月寺很近,打车三分钟的距离。
夏小星送完东西,看了看时间,还早得很,便顺路走了过来。
“妈妈让我来Q市,我就来了,找工作很顺利,谢谢你保佑我。”
“妈妈接下来还要到Q市做个手术,她说因为我的关系,她一直拖着没做手术,为了她手术顺利,即使让我之后拿什么去换也可以。”
夏小星不知道佛祖能不能听到,她仰起头,把三柱香插紧。
三月,还带着点严寒的霜冷,少女白色的羽绒服套在黑色的西装外面,背影消解成一片浅色的雪花。
季宁靠在红色的柱子旁,视线追随一会,直到女生在路边买了罐装咖啡,钻进出租车。
*
檀粟走出来,手搭在季宁肩上:“阿宁,我们去吃那家小私房吧,喂,阿宁,你怎么了,在看什么呢?”
她伸出手在他面前挥一挥:“这么专注啊。”
季宁的视线还没收回来,挡开檀粟的手,他摸出盒子点一支烟,夹住,点燃,细细的烟燃烧在黄昏下。
檀粟最喜欢季宁这幅样子,他抽烟的时候有种隔绝世外的抽离感,她从学生时代就为这种冷然的抽离感着迷。
季宁烟抽了两口,吐出一片雾气,烟被他扔掉了,他和檀粟拉开距离。
他想起他的母亲也信佛,在他小的时候,两个人小而温馨的保姆房里,母亲会在衣柜里放一个佛龛。
她会牵起季宁的手,带着他一起跪下。
“磕头,阿宁,要虔诚,佛祖才会听到你的愿望。”
季宁一点也不信。
但为了哄母亲开心,还是会跟着一起拜。
自从母亲死后,他就更加不相信这些东西了。
可是今天……
林颂办事一向很快,佛寺里几个住持走出来感谢季宁,说要单独给季宁种一颗松树。
季宁摇摇头,指指寺庙里最小的那一棵树:“不用单独种了,就这棵吧。”
树顶的红绸随着风飘了飘。
檀粟在他身边怪道:“你不是无神论者吗?”
她尝试去挽季宁的手臂,可季宁这个时候反而往寺庙里面去了。
他跨进寺庙,走到那三柱香面前,香火已经燃了一半,他看着滚烫的香,伸出手,摘下手套,对准燃烧的芯捏了下去。
不知道是肮脏还是刺痛先涌上来,接着是一种强烈的快意,他居然能够因为痛苦感到幸福,季宁缓缓收回手,他看着指尖的伤口,一动不动过了十几秒。
怔怔呆住。
记忆中一晃而过的女生,校服宽大,黑色短发在空气中鼓胀起来,眼睛和夜晚的星星一样亮,低头看他的时候,眼睛是无机物组成的玻璃弹珠。
他还是只敢在角落里窥视她。二十五岁和十八岁一样,依旧没什么长进。
季宁伸出手机,联系助理:“帮我查一个人,这是照片,名字叫夏小星,现在就在Q市,我要她的联系方式。”
助理:“我记得之前要您联系方式的人里,有个人的女儿就叫夏小星,长得和您拍的这个人……一模一样。”
*
佛寺外停着一辆宾利,一半挡在路上,拦了三四辆车,似乎是追尾了。
司机对着夏小星大吼:
“你不知道这是单行线吗,干嘛在这打车?”
夏小星没接话,她确实不知道,而且也不觉得单行线和不能打车有什么关系,于是拉了一下高领毛衣的宽大领子,盖住下巴,手指在屏幕上划了两下,取消订单,重新打了一辆,准备直接下车。
司机一把抓住她:“喂,你别跑,想赖账吗?”
司机声音很大,夏小星一只脚已经迈下车,这一声惊得周围的人侧目看过来,她更加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想把自己的手从司机手里拽出来。
寺庙台阶上走下来几个人,为首穿风衣的那个正皱着眉打字,她感觉自己的手机震动了两下,但她无暇去看。
季宁抬起头往女孩的方向看了两眼,停在前面的那辆车很熟悉,是他的车。
夏小星被司机扯回车上。
“你就在这坐着,什么时候处理完事故,你才能走!”司机恶狠狠说道。
夏小星想说什么,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个不停,她烦躁地拿出来看了一眼。
新消息弹上来,“季宁拍了拍夏小星”。
“你好,你是星星吧,很高兴能认识你。”
夏小星心头焦躁,根本没空也不想回他。
她皱着眉抬起头一看,玻璃外那人还站在原处,似乎在盯着她看。
夏小星隔着玻璃和他对视,那人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戴着口罩。
几秒钟的凝视,对方移开视线,低下头上了前面那辆被追尾的车。
电话又响了。
夏小星叹了一口气,接起来。
有点急切的声音响起,一个中年女声,用一种几乎是质问的语气开口道:“夏小星,你迷路了?!”
“领导,我地铁坐错站了。”
“哦……都没事吧?”
“没事,我打车往回走了。”
“谁说你了,我是说东西没事吧,送到了吗?!”
夏小星僵硬了一下,无数事情堵得她心口一阵起伏不定地焦躁,她语气低沉地说:“送到了。”
“快点回来,这还一堆事要你忙呢,还有,不要想着在银行考公,有人告诉我你笔记本里是考公公式,银行给你发工资,你就专心上班!”
夏小星只说:“回不去了,出租车追尾了。”
出租车司机又在吼了:“赶紧让你负责人过来赔钱,真他妈的不长眼。”
夏小星的眼睛冷淡地望回去:“是你自己超速追的尾,要赔也是你自己赔。”
“……”电话对面一阵沉默,“谁让你打车的,坐地铁不就行了?不给你报销哈。”
电话挂断了。
前车的车灯被撞裂了一道缝隙,车尾一个小坑。
有人下车敲了敲出租车的窗户。
是个极艳丽的女人。
女人低下头,往车里看了一眼,司机一脸恼怒地看着后座的小姑娘,那姑娘抱着胳膊靠在后座,眼睛望向窗外。
檀粟说:“车主说不用你们赔偿了,你们应该知道,追尾是要付全责的吧,这车把你俩打包买了你们都赔不起。”
“是是是,不好意思。”司机擦擦汗,“都怪这死丫头非得在这打车,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
檀粟往后座看了一眼,夏小星没有回头。
“师傅,你自己逆行,还怪乘客?”檀粟笑了笑,高跟鞋又响起来,往后走到后车窗,看清夏小星的脸以后,她脸上变得有些戒备,她皱起眉,过了很久才说。
“这司机要是为难你,你可以给我打电话。”
一张名片,一个名字。
檀粟。
皱皱巴巴沾着点口红印的名片晃了两下。
夏小星的视线在名片上点了点,没接,也没看檀粟,声音平淡冷清:“谢谢,不用了。”
女人歪了歪脑袋,把名片随便扔在车座上。
她坐回车上,宾利扬长而去,甩了他们一身尾气。
司机这时候才骂骂咧咧开口:“我草,有钱他妈了不起啊。”
他回头看了一眼夏小星:“你看什么看,还不抓紧走,要我请你下车吗?”
夏小星记下车牌,把录音和照片一起提供给平台。
夏小星回去的时候,正好下班。
丁姐的声音慢悠悠从背后传过来:
“去人行你能追尾,明天你还要跟着去外拓,用得都是银行自家的车,我怎么放心让你去。”
夏小星说不好意思。
“你身上什么味?”丁姐又问。
夏小星也拎起自己的衣服闻了闻,是寺庙檀香的味道,于是她说:“不好意思行长,我进去换个衣服。”
瑶瑶终于舍得抬起头搭理她一下:“喂,一会先别走。”
出来的时候丁姐和瑶瑶不知道商量了什么,她的手里又被塞上一本业绩表。
她冷冷看着那本厚厚的统计表,有点喘不上气。
离开银行的时候,将近晚上九点。
前三个月的业绩还差一部分刚刚才发现没统计,明天就要上交,她加班统完了。
站起来的时候腰酸背痛,她擦擦头上的汗,咔吧咔吧掰身上的关节,今天确实没时间复习了,她只想回去休息一下。
回去又是打车,太晚了,窗外星火璀璨,浓重的夜色像墨一般扑过来。
她才看到,下午季宁又发来了新消息。
“你好星星,你妈妈跟我说了,让我照顾你,有事情找我就好。”
她踢了两脚放在座位下的黑色托特,点开聊天框回了句谢谢。
下一秒对方回复。
季宁:“刚刚上班感觉怎么样?”
夏小星:“挺好的。”
季宁:“有发生什么事情吗?”
夏小星:“没有。”
季宁:“什么都没有吗?”
夏小星:“今天遇到一个奇怪的人。”
季宁:“是吗?”
夏小星:“嗯,我打车,司机把人的车撞了,他没追究。”
季宁:“听起来人不错?”
夏小星大概是脑子加班已经加得不清醒了,打开车窗支着脑袋,又补充一句:“或许是吧,他的头发看起来挺软。”
季宁正在晚宴上,头发用发胶固定起来,觥筹交错,隔着手套拎着红酒杯,他在天台上,勾起一点唇角。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檀粟的红衣服在人群中很显眼,一步步朝季宁走过来。
她用了侵略性很强的香水,浓烈的糜烂樱桃混着酒味涌过来:“季总,不谈生意,在跟谁聊天呢?”
夏小星那边不回了,季宁把手机放回口袋。
“季总,不是我不帮你,人小姑娘不要我的联系方式,知道你人好,想确认确认人有没有事,但你也不怕这种女生黏上你。”
季宁意味不明地看了檀粟一眼。
檀粟又凑过来,挨近几步。
露出点胸前风光,手腕水蛇一样缠绕上去,声音像带着钩子,轻飘飘地撩人:“季总,帮帮忙,上面拖欠这么久的款还下不来,再这样下去,我们资金链顶不住了。”
四周安静下来,檀粟看着他,仍然移不开视线,季宁摇了摇手里一口未动的红酒,垂下视线,檀粟这才看清他眼底的冷漠和嘲弄,他的声音平静如水,甚至带着点温和的意,说出来的话却冷漠:“合同半个月前就给你了,你签了,我就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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