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晓觉得,自己似乎不是爸爸妈妈唯一的女儿。
因为在她家仅有的九十平米有限空间内,始终生活着一个看不见的人。
一个隐形人。
一个男人。
那是她未来的丈夫,爸妈的女婿,他们最引以为傲的半个儿子。
事情发生在今年九月,春晓刚上初中,妈妈有意无意让她参与到家庭劳动中来。
妈妈是个全“职”太太,每日的“工作”不是烹饪,就是洒扫,固定流程,雷打不动,生活范围仅限于以家庭为原点,市场为终点,半径五公里的方圆之内,全程围绕着丈夫和孩子。
她上午买菜做饭,下午拖地洗衣,晚上辅导春晓作业,收拾因丈夫回家而乱丢在地的袜子衣物,偶尔还要抽空回趟老家,探望公公婆婆和处理亲戚间的人情往来。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二十四小时待命,三百六十五天全年无休。
或许是生活太过枯燥,又或许是总能从牙缝中挤出一点时间,妈妈开始疯狂迷恋上了麻将。
每日下去两点,丈夫赶去单位上班,孩子赶去学校上课,她把所有家务归置整理好后,便会去到楼下,在小区为数不多的那家熟悉的麻将馆好好搓上两把。
有时运气好,打牌的时间会晚些。
春晓便会收到妈妈的微信。
“记得淘米,把饭煮好。”
米饭蒸煮的时间是半个小时,母亲打完麻将回来是六点半钟,备菜炒菜不到半个小时,等到父亲七点归家,一家人吃饭的时间刚刚好。
春晓作为走读生,不用上晚自习,往常放学后就赶紧骑车往家赶。
但今日她突然来了例假,去超市挑选卫生巾时花费了一些时间,等回到家,煮饭时不知怎么乱了心神,竟忘了给电饭锅插电。
妈妈回家果然生了好大一通气。
“让你煮个米饭而已,很难吗,真是一点事都办不好。”
春晓有点委屈:“妈妈,我来‘那个’了。”
妈妈背过身去,嘴里仍喋喋不休:“我为这个家忙前忙后,没人帮我也就算了,搭把手的事,煮个饭而已,很难吗?”
春晓扯了扯有些黏腻的裤子,红着脸跑开:“对不起妈妈,我去换件衣服。”
女儿初潮来临,妈妈并未来得及反应,后知后觉回过味来:“这孩子才多大,这么快就来了?”
晚饭比平时晚了半个小时,爸爸明显有些不悦,举起筷子点了点盘中的四季豆,抱怨道:“没炒熟。”
妈妈把餐盘取走,推了一碟花生米在他跟前:“这么多菜,你吃点其他的不行吗。”
爸爸呷了口酒,横竖怎么都看不上眼:“天天都是这些,腻得慌。”
妈妈沉了脸,想说些什么,嘴唇翕动了下,底气有些不足:“家常菜就是这样,我能做出什么花样来。”
春晓偷偷觑了一眼妈妈的神色,不敢说话,头重重垂了下去。
爸爸对此毫不在意,仍道:“十多年了,你做菜永远这么重油重盐,我都说了吃不习惯,你也不晓得改。”
妈妈肩膀一瞬间塌了下来,精致的五官,变得灰扑扑的,突然就像蒙上一层霜。
春晓眼见气氛不对,只管闷头扒饭。
“挺好吃的。”她弱弱补充一句,“比学校食堂好吃多了。”
爸爸瞪她:“筷子别拿那么远。”
“啊?为什么?”
筷子拿得远,长大嫁得远。
爸爸当然不会这么说,他只戳了戳她的脸,语重心长地叹道:“以后别跟妈妈学,她厨艺不好,做饭也不精……”
对上妈妈投来的视线,他反而得意洋洋地说:“也就我啊,不嫌弃。”
似乎谈到厨艺,他又想到什么,转头看向妻子:“春晓也上初中了,许多事也该参与进来了,做饭什么的你多教教她。家务一点都不会,往后过了门,人家觉得我们教子无方。”
妈妈沉默着,点了点头。
春晓其实经常能够听到这种话,“要学做饭打扫卫生,不然以后要被人家嘲笑”“这都不会,以后怎么找人家”“要多做家务,婆家才不会嫌弃”……
但她不懂,父母挂在嘴边的“人家”到底是哪户人家。
为什么嫁人会跟家务绑定起来,难道嫁人是因为我家务做得好吗?
她几次想问,父母闭口不谈,她问得多了,父母嫌烦,渐渐地,她也就不再问了。
“爸爸,我作业好多,不想学。”
“怎么能不学呢,女孩子都是要学的,不会洗衣做饭,以后人家是会笑话的。”
又来了。
左一句人家,右一句人家。
这“人家”到底是谁啊。
春晓烦躁起来,不安地努了努嘴。
爸爸看她一副呆呆愣愣的样子,既欣慰又遗憾。
欣慰的是春晓乖巧听话,凡事不用他多操心,当爸爸的,只管甩手当个掌柜。
遗憾的是他始终没有一个儿子。
儿子始终是他的一个心结。
他渴望拥有一个儿子,和他一样身强体壮、浑身热血的儿子,最好长得高大一点,生得健硕一些,拥有结实的肌肉与坚韧的骨骼,能够像一棵松柏矗立人群。
如果有儿子,性格随他,外向开朗,他会带着他一起登山游泳,带他去户外骑行,带他在阳光下奔跑,带他在竞技场中挥洒汗水。
父子俩并肩而坐,他会教他如何探索世界,体验大自然的壮丽与美好。
他多么想要一个儿子啊,偏偏妻子只生了这么一个女儿。
在那个计划生育严打严抓的年代,他身为公务员,与当时同在国企单位的妻子,为了保住铁饭碗,只能养育春晓这一个孩子。
春晓什么都好,就是太温顺文弱了些。
她留着齐腰黑长直发,眼睛扑闪又圆又大,脸蛋白皙,五官精致,漂亮得像一个瓷娃娃,太过娇气,不似男孩那般坚韧皮实。
近些年,国家虽已逐渐放开二胎三胎,允许夫妻共同生育两至三个子女,但是自己年纪大了,有些力不从心了。
女儿也好,贴心的小棉袄,虽比不得儿子孝顺,能够传宗接代,好在春晓懂事,学习从不落于人后,妻子将她照顾得很好,凡事用不着他多操心。
女儿就女儿吧,他这辈子也就这么一个女儿了。
有女儿万事太平,不必多费心思,钱财方面更是不用出力,自己更轻松了不是。
爸爸这样安慰自己,再一次晕晕乎乎醉倒在床上,他踢掉袜子,随意抹了把脸,裹着被子沉沉睡了过去。
很快,耳边响起妈妈的唠叨:“你洗了澡再睡,脸也不洗,脚也不洗,一身臭汗,脏死了。”
爸爸翻过身嘟囔:“哎呀,我一整天都在办公室,又不出门,早晚开车,哪里脏了。”
妈妈没有办法,只能默默捡起掉落在地的袜子,连同沙发上堆积的衣服,分门别类,深色衣物放进洗衣机内,浅色衣物抱在怀里,走去阳台准备手洗。
春晓洗完澡出来,小心踱步在母亲身后:“妈妈,我裤子脏了,这些血渍不好清理,怎么办啊。”
妈妈把她换下的衣服拎在近前检查了一遍,分好类:“内裤脏了直接扔掉,外裤若是脏了,就用专门的洗涤剂清洗,要手搓,不能机洗。”
妈妈给她演示了一遍,春晓看着,竟也学得有模有样。
“不止这些,还有扫地晾衣,以后都是要学的。”
春晓点头说“好”,一扭头的功夫。
妈妈又忙碌起来了。
洗衣机里洗好的衣服需要晾晒,洗碗机里洗好的碗筷需要整齐叠放,厨房要擦拭干净,卫生间要通风保持干燥,垃圾要收拾好扔在楼下。
烧水给丈夫擦脸,忙完已经快到十点。
女儿初潮来临,她又马不停蹄赶去超市买了两包红糖。
春晓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每一天,妈妈做家务的声音都成了最动听的白噪音,她把作业写完,最后练了一遍英语听力。
“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妈妈捧来一碗红糖水,轻轻放在桌上,为了不打扰她,杯底触碰桌面,还小心用尾指垫了一下。
“没有。”春晓摇摇头。
独属于青春期体内特殊的生理反应,她更愿意独自探索,不想与旁人分享。
妈妈把安睡裤放在枕边,帮她在床上铺好经期隔离垫,仔细叮嘱了好半天的注意事项。
春晓听着,脑中回味了一遍。
不能吃辛辣刺激的食物,不能喝冷饮刨冰,不能剧烈运动,不能穿浅色的裙子……
最重要的是,要和男同学保持距离。
“春晓,从今天开始,你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往后,你不能再和小时候一样,和男孩子在一起疯玩了。他们与你亲近,你要懂得拒绝,他们若是说奇怪的话,你要跟老师报告。女孩子要懂得自尊自爱,晚上不能和男孩子单独出门。”
春晓迷迷糊糊:“妈妈,我不懂。”
妈妈避而不谈:“你还小,听妈妈的话就对了。”
春晓更迷糊了,一会儿说她已经是个大姑娘,该长大了,一会儿又说她还小,其他的事情不必多打听。
大人的心思好难猜,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春晓躺在床上,把脸埋进枕头底下,有些害羞地想。
是不是全世界有女儿的母亲,都会在女儿初潮来临这天,耐心又细心地叮嘱她们。
那些有儿子的母亲,又怎会知道女孩儿什么时候来例假,她们也会这样耐心又细心地叮嘱自己的儿子吗?
“你已经是个大男孩了,往后,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随便欺负女孩子了。她们同你交往,你要懂得尊重。不开颜色玩笑,不胡乱点评别人的外貌穿着,不随意暴露自己的身体。要懂得自尊自爱,晚上尽量少出门,深夜更不要约女孩子出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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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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