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单位报道的那天,夏荷穿得极为正式,没过几天,便被残酷的现实打回原形。
月底分配项目,无论985还是211,一律都要下工地。
夏荷原本祈祷可以留在机关,不出意外,还是被分到了工地,一个离家不算太远的城市,据人事说,项目不太忙,可以休长假,回家还算方便。
单位报销车票,高铁顺利抵达市区后,夏荷联系项目负责人,过了两小时,才等到有人来接。
一个面容憨厚体格健硕的中年大叔,开着一辆快要散架的面包车,溜转滑到夏荷面前,见到她倒挺稀奇。
“哎呀,是个妹子,长得还挺漂亮。”
夏荷笑容拘谨,搬起行李爬上车,规规矩矩坐好。
“谢谢叔。”
好在大叔并不是个多话的人,打上空调,哼着歌,一路都没怎么搭理过夏荷。
车驶过闹市,沿着乡道徐徐往前,离市区越来越远,山连着一座山,目之所及皆是一片荒凉,拐了不知多少道弯,颠得夏荷几乎快要灵魂出窍,大叔一脚刹车,回过头吆喝。
“到了,妹子。”
夏荷拎包下车,晃了晃有些眩晕的脑袋,等着接待她的同事,一路七拐八拐,停在一栋样板楼前。
“你就住这儿,等会儿我让小许过来,带你熟悉一下环境。”
同事说完离开了,小片刻功夫,一个圆脸长发的女生蹬蹬跑来,打开宿舍门,帮她把行李箱推进去,笑眯眯道:
“我叫许愿,是你的室友,从今天起,我们就住一块儿了。”
夏荷挺直腰背,如面试一般做起自我介绍:“你好,我叫夏荷,羊城人,今年22岁,南方工业大学土木工程专业毕业……”
许愿扑哧一声笑开:“倒也不必这么严肃啦,大家都是同龄人,我们年纪相差不大的,你叫我小许就好了。”
夏荷捏捏掌心,舒了口气,看样子,自己的担忧多虑了,室友分明是个好相处的。
她把行李箱放平,衣服腾出来,围着宿舍转悠一圈,眼里满是新鲜感。
许愿生活习惯极好,卫生收拾得很干净,这年头,遇上一个好室友可比登天还难。
但愿她们能够相处愉快。
夏荷笑容灿烂:“宿舍待遇还挺不错的,比我想象中的要好。”
想象中工地宿舍是四人间,上下铺,没有热水器,也没有独立卫生间,洗漱都要跑去公共浴室,白天水都不敢多喝,就怕晚上起夜。
事实上,夏荷辗转去过几个工地,几乎所有的住宿样板间都是一个标配,这条件的是她平生所见第一回。
许愿解释说:“之前条件差一些,有个新同事来,住不惯这里的环境,自费添置了一些家电,又跟领导申请,要了个独立卫生间。”
夏荷猜到,能行使这么大权力领导还不反对的多半都是关系户,关系户后台硬,项目待不了几年,一有机会都调回了机关。
“我比你早来一年,东西都备齐了,衣柜、鞋架和镜子你都可以用我的,领点生活用品就行。”许愿低头一看,夏荷两手空空,笑问,“你领了吗?”
“还没。”
许愿自告奋勇:“我去帮你领。”
夏荷留在宿舍看门,顺便给父母报一声平安,应是赶上饭点,同事们下班,一窝蜂往食堂方向跑,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
夏荷忍不住探出个头,多看了几眼。
大伙儿发现她,也凑过来瞧,叠罗汉似的,还有人当面吹了声口哨。
夏荷纠结要不要打声招呼。
许愿回来,瞧见这一大帮子人,瞬间变身泼辣模样,朝着众人厉声喝道:“谁准你们过来的,出去出去,还有没有规矩了!”
“又没干嘛,嘁,真是的。”有人嬉皮笑脸。
许愿赶跑那些看热闹的家伙,“啪”地把门关上,阖上窗帘,长舒口气:“工地男人多,偶尔也有不方便的时候,回到宿舍一定要关门,**的东西尽量不要放在特别显眼的地方,有事电话沟通,免得上门来找,晚上有人敲门,也要问清楚了再答。”
夏荷似乎懂了,想了想,纠结地问:“之前有发生过类似的事吗?”
“没有的。”许愿别过头,声音断断续续,听起来颇为艰涩,“但也说不准,多留个心眼,保护好自己吧。”
夏荷没有多问,吃过午饭,一刻都没闲着,整理行李,刷洗衣服,床单被褥收拾好,她叉腰站在屋子中央,地想,自己可能要在这里安家了。
午睡过后的许愿要去上班,夏荷无事可做,一个人在工地边上转悠,遇到开小卖部的阿姨,多聊了几句,傍晚收到许愿的微信。
“经理说要给你接风,晚上出去吃饭,你收拾一下,等会儿大门口集合。”
夏荷心口骤然一坠,该来的还是来了。
从单位去最近的镇子,最快需要四十分钟,从镇子去县城,最快也要三十五分钟,一车人挤挤挨挨到了目的地—一家装潢精美的中餐馆,包厢已经订好了。
今晚聚餐的除了许愿和夏荷,其余全部都是男人,经理、主任、部长,还有几个年轻的技术员,八个人把大圆桌围得满满当当。
许愿和夏荷没地方可坐,加了两条塑料凳,挤在边上,背靠门的地方,暂时充当服务生的角色。
待众人落座,许愿挨个介绍了一遍,夏荷笑得甜,嘴也甜,其实心里压根谁也没记住。
男人们不介意,新来的,总有几天保护期。
今日的聚餐,大伙儿心照不宣,与其说是为了夏荷接风洗尘,不如说是嫌弃工地食堂的饭菜难吃,找个机会出来换换口味。
酒局少不了要带姑娘,没有姑娘,那还能算酒局么?
炖锅汤底刚端上来,服务员拿着菜单来找领导。
在这个普遍男女共处的社交场合中,人们总是下意识地认为做主的会是男性。
当一个圈子男性群体过多时,那么理所当然的,掌握大多数资源和话语权的也绝对会是男性。
经理接过菜单看都不看,甩给许愿。
许愿二话不说开始点菜,荤的,素的,酒水,凉菜,简直得心应手。
夏荷悄声道:“不先问问大家要吃什么吗?”
许愿眨了眨眼:“没事,我记得住。”
她是真的记得每个人的口味,点菜,倒茶,吩咐服务员上酒,一瓶一瓶开盖递到每位同事面前,独独漏了夏荷。
经理眼睛跟明镜似的,当场就不乐意了。
“小夏不喝酒?”
许愿说着漂亮话:“坐了一天的车,今天就没闲着,刚才还说难受想吐,经理你就别为难人家了。”
经理抽出根烟,身边人顺势点火,他的眼神穿透薄薄的烟雾,透露出一种深邃而复杂的光,神色莫辨:“白酒不喝,啤酒还是要沾的,你是新人,不能坏了规矩。”
夏荷极度厌恶国企里的酒桌文化,以前实习时,借着学生的身份勉强还能逃过一劫,如今毕了业,步入社会,正式开始工作,想躲都来不及。
夏荷以茶代酒,敬道:“经理,实在抱歉,我都颠了一天了,光是站着都头晕,要是喝了酒,吐在这儿,不是扫了大家的兴嘛。”
经理面色不虞,深吸口烟,全场鸦雀无声:“在单位,就没有不能喝的,你这样可不行啊。”
“下次吧,经理,今天真不行。”夏荷陪着笑。
经理眉心微微皱起,嘴角带有一丝难以解读的微笑:“喝一点,两瓶打底,多的也不逼你,出了校门,就是社会人,别总带有学生思维。干我们这行的,不喝酒是不行的,你不喝酒,同事们怎么配合你的工作,不喝酒,怎么哄得了甲方。”
旁边的男生打了个响指,替夏荷要了一个酒杯,那意思不言而喻。
“经理的面子,总不能不给吧。”
夏荷找不到替自己开脱的理由,那颗摇摆的心渐渐有些动摇,脑子反复纠结斗争,最终还是理智占据上风。
“经理,我今天不太舒服,确实喝不了。”
有人不高兴了,扯着嗓子开始说教:
“哪有什么不舒服的,喝点酒,把汗排出来,病就好了嘛。”
“有啥风险我们认,出了事我们担着。”
偏偏许愿站出来,替她挡下了劝来的酒:“我代她喝,这杯算我的,我陪你们喝。”
她举杯一饮而尽,给剩下的同事们都添了一杯,按照职位高低轮番敬了一圈酒,场中气氛顿时热络起来,话题也自然过度到旁人身上。
经理看着忙前忙后为自己倒茶斟酒的许愿,再看看夏荷,嘴角不自觉拉了下来,皮笑肉不笑:“你看看,人家小许就比你放得开。”
夏荷以茶代酒,继续陪笑,末了,捏捏许愿的手,悄悄发去一条微信:“谢谢。”
许愿挑眉,递去一个安慰的眼神。
夏荷看着,心疼极了。
又是一轮推杯换盏,各路大神各显神通,杯酒一碰,人情世故全含在酒水里了。
大领导抛梗,小领导接梗,余下人陪笑,每个人眼里都有活儿,争取不让任何一个话题掉到地上。
酒足饭饱,饱暖思□□,酒与性是千百年来亘古不变的**搭配,几句荤段子还不够,众人借着醉意,欲拿夏荷开刀。
“小夏有男朋友了吗?”
夏荷想到来时路上,许愿特意叮嘱过她,如果有人问起谈恋爱的事,无论自己情况如何,一律都说有男朋友了。
那时她还奇怪,怎么会有这种说法。
许愿透露,工地枯燥乏味,里面的人与伴侣长期异地分居,心思极其浮躁。
这群人没个正经,最喜欢打探新来的女同事,没对象的会拉郎配,有对象的会开黄腔,与其被他们当做资源硬塞给一些不认识的男人,还不如提前让他们断了念想。
夏荷仔细一琢磨,想,这句话的逻辑本身就不对。
如果因为女生没有男友而要受到其他男性的调侃与骚扰,有了男友则不会。
那么换句话说,男人尊重的是男人而非女人。
夏荷大方承认:“有啊,谈好几年了,感情好着呢。”
话音刚落,满桌唏嘘之声:“可惜项目上一群单身汉,就指望什么时候能来个漂亮妹子,结果个个都有男朋友。”
“男朋友哪里上班?”
“保密单位,不让说,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
“合着你们也是异地呗,放假都是谁找谁啊?”
“我找他。”夏荷微微低头,努力做出一副陷入热恋无可自拔的模样,轻声低语,“他不方便回来,我有空的时候都会过去找他。”
“住哪儿啊?”
“住酒店。”
“住酒店干嘛?”
“住酒店……你说能干嘛。”
几个普通的音节被人故意拉长语调,配合着众人挤眉弄眼暧昧的笑声,领导还得装模作样出面打圆场。
“小夏还没结婚呢,你们多少注意点。”
“没结婚该做的也都做了,早就不是处女了。”
“现在这个社会,能有几个处女,找个没流过产打过胎就算不错了。”
男人总对别的女人的身体带有一种莫名的占有欲。
大三实习那会儿,刚刚步入职场,面对男同事们指名道姓的开黄腔,夏荷感到愤怒、羞愧、手足无措,不停地反思自己,是不是太敏感了,开不起玩笑,是不是有些放不开,明明职场当中很普遍。
而现在,她酒肉穿肠过,即使遇上黄段子,尚能面不改色:“成年人嘛,和对象住酒店开房,也没什么稀奇的。在座的各位年纪都比我大,见识的也比我多,这种事情就无需再问我啦。”
话题被拍到墙上,又弹回来,落在地上。
男人们不肯弯腰捡,见她不吃这套,个个兴趣缺缺。
许愿紧抿唇,暗中偷笑,给夏荷竖了个大拇指。
夏荷扯了扯嘴角,笑不出来。
这都是她曾在职场中吃过的亏,后来长了记性,从朋友那里学来的。
事实上,女生通常要花费数倍的时间来学习应付这些工作中随处可见的黄色玩笑,害怕得罪同事,害怕丢掉工作。
而男人,打从出生开始,便拥有毫无顾忌地在各类社交场合施展拳脚的能力,因为人们不会为他们在酒桌上开了几句黄腔而予以怪罪。
酒过三巡,直到凌晨方才散场。
夏荷没有碰酒,由她来当司机,把同事们都送完后,立刻回去冲了个澡,衣服扔进洗衣机前特意闻了一下,一身的烟味,简直令人作呕。
许愿早已见怪不怪:“上班这几年,把我半辈子没吸过的二手烟全吸够了。”
为什么总有人意识不到,自己抽烟会给别人带来多大的困扰。
夏荷对此感到十分厌烦:“我发现,公众场合不吃螺蛳粉和榴莲等气味较大的食物几乎已成大众共识,但是抽烟可以得到默许。”
“不让他们抽烟,那比要他们命还难受。”许愿捂住肚子龇牙咧嘴,“动不动就是我为国家税收做了贡献,我对国家有功,仿佛建造航母的钱都是从他们口袋里掏的,就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提到烟草税,全国有一半的女性人口每月都会购置卫生巾,我们交的卫生巾增值税也不少,现在国内某些公开场合,至今还买不到卫生巾呢。”
“这个世界绝大部分的话语权和决定权都掌握在那帮男人手里,我们又生活在一个男多女少的社会环境中,没办法,就这样吧。”许愿气鼓鼓地翻身上床。
她今晚喝了酒,胃里很不舒服,夏荷给她泡了一杯柠檬水,提醒她如果身体实在不适,好叫自己开车带她去镇上卫生所。
“你经常参加这样的饭局吗?”
“对。”
“经常被人叫出去喝酒吗?”
“以前我跟你一样,滴酒不沾,后面经不住劝,一心软就动摇了,至此一发不可收拾,现在每次一有饭局,经理都会叫我。”
夏荷气鼓鼓说:“拒绝他们啊,这帮讨厌的男人,逼迫女孩子喝酒算什么本事。”
“我不能。”许愿声音闷闷的,“我很需要这份工作。”
夏荷顿时无话可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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