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高，不只是一次次跃起，也是一种被迫面对身体极限的过程。对沈舒桐来说，更是一场与过往阴影、隐痛抗衡的旅程。
她站在起跑线上，略显迟疑地调整姿势。真正让她无法跨越的，不是肌肉的惯性，是那种每次助跑时都会突如其来的恐惧感——那种源于童年意外的残留记忆，如今仍像一只幽暗的手，试图拉住她，阻止她向上。
她试图深呼吸、放空自己，可脑中却一遍遍回响着夜听浮光里的某段话：
“真正的跳跃，是放弃恐惧的跳跃。而不是对地面仍旧留恋的跃起。”
那是她反复听的章节，却从未真正做到。
“重来。”贺域的声音在远处传来，不高，却有着令人无法抗拒的分量。
沈舒桐咬了咬牙，再次助跑。这一次她强迫自己更快一点、更果断一些，然而就在起跳的那一刻，她的肩膀微微一紧，下意识地收了动作，结果自然——失败。
落地时，她皱着眉。她没有立刻起身，只是坐在软垫上，双手撑着地，看着前方的横杆，一言不发。
贺域走了过来，蹲在她面前，目光冷静却并不咄咄逼人。
“你不是跳不过去，是你每一次起跳前都留了后门。”她语气平稳，“你的动作，是被‘完美’两个字困住了。”
沈舒桐没有回应，她知道贺域说得对，可她无法说出那种在空中“被悬挂”的恐惧，那种每次飞跃时都可能身体不受控制、坠落受伤的记忆。
她低头，喉咙有些干涩，“……我怕失败。”
贺域没有立刻回应，只是沉默地看着她，许久才开口：“失败不可怕。可你怕失败的方式，本身就已经是一种逃避。”
这句话像是一把钝刀，在她心上划过，慢慢割开那些她一直紧紧压着的东西。
……
夜晚回到宿舍，沈舒桐一遍遍重复着动作的视频，双眼干涩，却始终找不到那个动作中到底差了什么。是力量？是时机？还是……她内心的某种动摇？
她戴上耳机，打开那段夜听浮光的录音。那声音低沉又温柔，像是穿越夜色而来的手，轻轻敲打她的心门。
“你害怕的，不是落地，而是失控。但没有人可以在空中控制自己。空中就是属于放手的瞬间。”
她忽然意识到，那声音的语调，和贺域某些时候说话的语气——有些相似。理智、缓慢、有节奏，像是试图让你自己思考，而不是替你给出答案。
沈舒桐猛然停住，屏幕上跳高失败的瞬间正好暂停在她扭曲的身形上。她看着那个视频里的自己，心中涌上一阵荒唐的感觉。
她……是不是已经越来越依赖贺域了？
不是训练上的依赖，而是那种，在她身边时就觉得安心，在她指导下就更想做好，在她说“不错”时就感到满足的——危险依赖。
……
第二天清晨的训练依旧紧张而有序。沈舒桐尽量避免与贺域有眼神交流，她害怕从那双眼睛里读出自己内心藏都藏不住的东西。
可贺域总是看得很清楚。
“你的落点开始偏移。”贺域淡淡地说，“你最近注意力不集中。”
沈舒桐一惊，随即掩饰般低头擦汗，“可能是最近睡眠不好。”
“别把精神状态当作借口。”贺域没有放过她，“你是对自己不够专注，还是对我不够信任？”
沈舒桐猛地抬头，看着她。那句话像是一把毫不犹豫的刀，切开了她苦心维持的距离。
“我……”她嗫嚅，却又无言以对。
贺域忽然后退一步，目光像冰，语气却出奇地克制：“你可以信任我——在技术上。但我不会替你跳，也不会替你逃避。”
她说完转身离开，留下一道干净利落的背影。
沈舒桐站在原地，心里却像被什么敲了一下。那不是责备，更像是一种……提醒。
提醒她，贺域不会主动靠近。她不是故意冷漠，而是在用她独有的方式为人留出选择的空间。
她尊重你，却不会拯救你。
沈舒桐忽然觉得，那种冷，并不是距离感，而是界限感。
训练临近尾声时，贺域递来一瓶水，没有说话。她只是站在一旁，安静地陪她喘息。
沈舒桐接过水，手指不小心擦过了贺域的掌心。她心跳漏了一拍，想说“谢谢”，却没发出声音。
贺域却在这时开了口：“你可以挣扎，但别用挣扎来掩饰你真正的问题。”
沈舒桐看着她，脑中一片混乱——她不知道贺域是否察觉了自己那种模糊而暧昧的情绪。但她知道，她现在不能退了。
也不能再躲了。
她轻轻点头，嗓音有些哑：“我知道。”
训练结束后，贺域在器材室整理数据。沈舒桐走了过去，站在她身后许久，终于开口：“我今天……不太专心，不是技术的问题，是我自己心里有事。”
贺域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道：“那就想清楚，是你想突破自己，还是只是不想让我失望。”
沈舒桐愣住。
一瞬间，她感到内心某根弦被触动。
她终于明白，她不是不想跳过横杆，而是不敢面对自己在意贺域的方式。
这一刻，她没说出口。但她知道，那道横杆，已经不只是训练场上的障碍。
也是，她和贺域之间的，某种无形的试探。
贺域走后，沈舒桐一个人坐在器材架后面。她听到一阵脚步声，是周睿走了过来。“你最近状态不太稳。”周睿蹲下来看了她一眼，温柔中带着关切，“贺域说你肩膀的动作不协调，但我觉得你心里的问题比动作大得多。”
沈舒桐一怔，“我只是……想做到更好。”
周睿沉默了一会儿，才笑着说：“你知道我第一次跟贺域训练的时候，哭过吗？”
“你哭了？”沈舒桐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仿佛周睿天生就带着阳光和轻盈。
“她当着全队的面，说我只适合跑步，不适合跳高。”周睿咧嘴一笑，“那时我也很挣扎。想得到她的认可，又恨她太冷。”
“那你后来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我意识到，贺域其实不会去温柔地‘扶你’，她只会在你快撑不下去的时候，把你往前推一步。”周睿望向训练场中央，“她不是不懂情绪，她只是怕——自己一旦掺入了情感，就会放松了对你的要求。”
“她是对每一个能跨过去的人，都抱有信任的。”
这句话在沈舒桐心里激起了一圈圈涟漪。她忽然想到，贺域的冷静，并非天生冷漠，而是她对“界限”极度敏感。也许正是因为她曾被某些感情打乱过节奏，所以才会如此严苛地划分距离。
……
那天傍晚，姜远也出现在训练场。她站在另一侧，独自进行力量训练，整个人像一尊雕塑，每个动作都精准、克制、不容质疑。
她偶尔扫视沈舒桐的方向，眼神平静，却又带着某种不可言说的锐意。
沈舒桐偷偷打量她，心中忽然浮现一个念头：
姜远像是一面镜子，映出了她试图成为的样子——强悍、专注、不依赖任何人。
可她也看得出来，姜远并不快乐。
她太孤独了，孤独到只能把胜负当作情感的替代品，甚至与贺域的那段过往，也变成了一场无法回头的较量。
在这一点上，她忽然觉得，自己和贺域或许更像。
她不是姜远那种可以彻底与人切割的“完美主义者”。她有情感，有渴望，也有不能说出口的依赖。
她不是不想隐藏这些心思，而是无法隐藏。贺域的出现像是撬开了她生命中那个最脆弱的罅隙。
……
夜晚，她再次戴上耳机，听着浮光里熟悉的女声。
“当你开始试图亲近某人，却又怕那份靠近让你看起来软弱，那不是依赖，而是心动的开端。”
沈舒桐缓缓闭上眼，脑中浮现的，是贺域那双眼——冷静、克制，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被她读出了某种隐藏极深的温柔。
那晚，她没有练习跳跃动作。
只是反复默念那句话：
“你可以信任我，在技术上。”
她想问的是：
“那在情感上呢？”
可她知道，那还太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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