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知微没有感到惊讶,“弟子愚钝,请师尊明示。”
林溪钺摇摇头,他这个徒弟,别说被自己质问,恐怕天塌下来眉毛也不会皱一下。这个回话也不像样,师徒俩各自揣着明白当糊涂,现在他倒好,好整以暇地等自己解释为什么这时才挑明。
他这个师尊当得多少有几分憋屈。
“和‘无生’一样,黎暄手中的灵武同样是天生神灵。只是天道倾颓后,他手中的灵武缺了一份天机,哪怕我将这块天材放入铜炉中熔炼这么多年,仍然如同顽石不堪点化。我原本是打算将这把灵武送给新任山主的,也只有这个身份的人才能满足它所需要的天机——玉轮岳海拥有最后纯净的金乌落羽,那便是它缺失的天火。”
阴阳交泰之际,金乌落羽之时。金乌落羽是山主才能动用的绝世神物,也是古往今来无数炼器师最可望而不可得的炼器神炎。据说天人族能崛起,跟这一份神物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
林溪钺叹气:“那块顽石在你手里炼化成器,这该怎么说?”
陈知微说:“弟子当时只是按部就班,也许暗中顺应了天时,顽石也堪点化。师尊不必为此忧虑。修仙界为天道不复忧虑由来已久,奇才出世,定然是天数有变。”
大殿禁制被毁,留不下证据,当时的一切也无从查验。
林溪钺深深看了他一眼:“你认为黎暄就是天命所归之人?”
“弟子见识浅短,看到他有撬动天数的资质,便妄自下了这般论断。”
“也罢,修仙界沉寂这么久,也是时候再出一个苏悲岭这样的人物了。”最后,林溪钺似乎无心刨根问底,用一个代表天命的人名将对话轻轻揭过。
陈知微仍是恭敬地低着头,不置一词。
黎暄跟自己体内的灵武周旋很久了,一直放任这把绝世杀器在自己的识海中,即使有符阵这样的外物约束他也不放心。
陈师兄说这是一件未完成的灵武,这次借着突破降下的雷劫天火,他决心要亲手在这个不安分的东西上烙下自己的印迹。
他引动纯粹的雷火在识海中刻下符阵,这是一个极为大胆又鲁莽的举动。在眼睛上用符阵开辟灵眼失败,只是影响全身的部分重要关窍。在丹田识海里刻阵,无疑是半只脚踏入了鬼门关,连林溪钺这样浸淫器物多年的修仙高手,尚且不敢说自己锻造百分百成功,而黎暄这样把识海当做熔炉来继续炼化灵武的举动,堪称十死无生。
黎暄这一把赌得太大了,但是他可不敢跟一把暴躁期中的灵武比寿命。他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创造的符阵,死在自己手上比死在灵武失控中没那么憋屈。
为了不破坏陈知微原本设下的符阵导致失控,他需要付出更多的灵力来引导开拓。这样的事情做多了,他竟然觉得有几分熟练。
雷劫天火入阵后,他的识海如同地狱的火海一样沸腾起来,将他的五脏六腑连同灵魂一同灼烧。为了扼住灵武,他连灵魂都可以点燃!
灵武震颤中发出嘶鸣,识海中逐渐成形的符阵从银红两色的刀身上攫取灵力形成阵眼,煌煌灿烈的雷光勾动起灵武上平息已久的炼化余温,将它再度抛入被祭炼的炉火中,就在这座被它寄存的身体之中。
天道失序已久,还有什么样的天火能比得上从前的金乌之火?这样的雷火,不过是一时的狂欢,等到宿主被灼烧殆尽,它也只是成为一把发烫的刀型舍利。
滚滚天火落下,**凡胎只是它刀身上的余烬1
黎暄在狂暴的符阵中仿佛灵魂抽离一般地平静,即使那些炽热和痛楚仍在反复冲刷着他的每一条神经且无从屏蔽、无从麻木。
他能感觉到灵武被继续煅烧祭炼的惊惶。
除了魂力引动的天雷,它还在惧怕着另一种力量。他也惊奇地发现,这把灵武必须同时使用两种不同的力量祭炼,才不会被撕扯到中裂。
天雷的灼烧将银色的刀身洗炼得更显锋芒,而被他心血染成红色的刀身仍然不见升温到融化的迹象。
陈师兄当时,到底是怎样让这块顽石锻造成形的呢?
在混乱的风暴中央,无数感知冲击着他的神智。他平静地陷入了另一种混乱当中。
好像置身在一个隔绝了时空的尽头,眼前是占据了所有视线的暗红,身后是绵延无尽的黑暗,阴冷与炽热在骨缝里穿行,生与死在这里没有意义。永恒的暗红照不亮着压抑的空间,拖着无穷无尽的孤独与万千生灵的意识不断下坠。
他好像在这里静静伫立了千年万年,久到灵魂在千万次千万重热浪中被冲刷成干涸,只是个空有人形的怪物。
暗红的火海呼唤着一切堕落,也呼唤着他。千万生灵的哭嚎和笑闹汇成的河流将他裹挟其中,那些情绪和记忆的嬗变让他几乎忘记了自我,仿佛在不断变换着人生,臃肿而浩大地碾压着他,推着拥着他走向一切的终结。
他在对峙中也明白,前面是自己逃不开的宿命。
恍惚中,他僵硬的身形动了,枯骨般的手伸向火海,被烈焰舔舐的一瞬间他终于回想起这份痛苦似曾相识。收回的掌心里有一簇小小的火苗在跃动。
他下意识握住了这一点火苗,如此微弱,残存的理智告诉他其中蕴含的威力不可小觑。手指蜷起那一刻,好大的威能在他体内复苏,梦境里居高临下的视角在此刻复现,而他只为再次摊开的掌心另一股温热而恍惚。
炽热的地火,鲜血的余温。
谁的呢?
灵武身上残存的地火余温复燃,红色的刀身终于与银色刀身一同锻造融合。
在他失神的那一刻,无数意识在撕扯争夺他的神智和主宰的权力。他错过了回望真相的机会,那个久远的从前也不给他回头的余地。
他察觉到了冥冥中的天数在指引,关于修仙,关于天道,关于命运……但他更想拨开迷雾去追寻那道数次盘桓在面前的身影。
死水一片的心智缘何产生了执念,还有什么能越过恒久的堕落让他踯躅?不管是迷惑人心的虚假幻象,还是冥冥之中来自前世的因果,他都会斩断蒙蔽本心的一切妄念。
命运的枷锁已经落下,灵武的刀身上,“破意”二字心随意动,无可辩驳地将烙印显现,映入刀身照亮的那双坚毅沉稳的眼中。
人间,京郊。
经过伪装的阴阳符阵深入地下,从龙脉的旁支末端追溯到主脉核心。在龙脉的深处,正如每一条地脉的核心一样,龙脉的地核在富集积压的灵气液海中运转。这晶莹琉璃、纤尘不染的地核世界,外物稍加染指,便会化作灰烬。
唯有灵武加持,才能无惧灵气高压的秘境。
在灵气液海中,一块残缺的铁犀凝滞其中。
在殷氏王朝的龙脉中看到镇守九州的铁犀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它严重的残缺,沉重庞大的身躯只剩下一半,残存的部位有着大洪水冲刷过的锈蚀和烈火熔炼的烧痕,还有防止被地核炼化的红色封印。
它是社稷之重器,却失去了坐镇江山的威严,如同世上的任何奇珍,在乱世的烽烟中遭受毁灭。如今被遗弃封存在地下深处。
阴阳符阵的持有者在探知中感受到了深深的悲哀。为它的不幸,也为自己和天下感到不幸。
因为在那些烧灼的痕迹里,身为锻造师的他感受到了来自至亲的痛楚——那是陆家魂火留下的痕迹。
毫无疑问,这就是当年在淮州失踪的那一尊铁犀。陆家在经历了被污蔑被压榨后,先人的魂火也被王朝的篡位者拿去物尽其用地熔炼了。
如今下一个陆家人,还在敲骨吸髓地受他们摆布奔走!
武帝掏空了陆家祖坟和血脉,也只融化了铁犀的一半。剩下的一半,为了稳固他的江山,被丢在龙脉深处。
然而它的宿命并未到此结束。
知道了真相的后来者,复仇的决心更加坚定。
符阵的力量将凝滞在灵液中的铁犀拖了回来。龙脉地核的力量也被卷入其中。
铁犀上的封印来自殷氏血脉,陆宵行毫不留情地将其毁掉。灵武和地核的烈焰将铁犀融化,先圣留下的圣器已经被毁,铸成了复仇的利刃。冥冥中的因果已经悬在殷王朝的头上,自己的因果又将如何呢?
皇宫内宴饮成风,但是嗜好奢靡、嗜杀成性的王公贵族,除了美色酒肉作伴,还非常喜欢血腥的表演。人与人、人与困兽的厮杀缠斗靡然成风。
武帝的御苑豢养着各处搜罗来的凶兽,时常拿来与贵族们门下的武士或凶兽互相逞凶斗狠,既是取乐,也是攀比。
为了博得帝王的欢心,贵族们行事越发不择手段的猎奇,放出牢笼的怪物甚至分不清是人是兽,面对诸多远胜虎狼的凶兽丝毫不惧,连赢数场。
那怪物在死斗中被激起凶性越斗越狠,甚至能一口咬断敌手的半截脖子,叼在嘴里甩飞出去。血淋淋的兽头落在眼前,吓得一位不到十岁的小皇子魂飞魄散,跌跌撞撞地抱住自己的哥哥嚎啕大哭。
照看他的嫔妃尴尬中藏着几分掩饰不住的惊恐,嘴里说着稚子受惊,言行无状等场面话,神色却在小皇子抱住的那人和武帝的脸上飞快地来回揣度。
小皇子口中的“皇兄”拍拍他的脑袋,安抚了几句。等他抬起头来,才发现那根本不是自己熟稔信赖的皇兄,而是朝廷的将军。他今日一身常服,没有那身威仪不凡的黑色铠甲,在满座锦衣华服的皇室大臣里别无二致。
直到自己名义上的母妃将他拉走,他还是愣愣地看着对方的脸。
陆游光仍是那样沉默自抑的模样。他没有看场下的死斗,垂下的手在袖子里微微颤抖,似乎在忍耐什么。
又是连胜,武帝让自己的新宠宫妃向场下独活的怪物投去血食,以示嘉奖。
妃子强颜欢笑,下意识地抚过自己的腹部。“陛下,妾身有孕,恐怕荤腥太重冲撞了腹中的胎儿……”
武帝大笑,道:“朕的血脉怎会有这见不得血腥的孬种!”满座纷纷附和。
妃子一惊,弱柳扶风地颤了一颤,连忙接过了内侍递来的血渍斑斑的腥臭肉食,一步步地向场下迈去。唯有同为宫妃的女子和年岁尚小的皇子心有戚戚。
柔弱且有孕的妃子和手中投喂的血食,在怪物眼里根本没有区别。它凶恶地飞扑过来,正如之前对所有凶兽猎物所作的那样。
越过了钢铁竖起的屏障,这斗兽场内竟然没有任何禁制和防护!
妃子看着扑来的猛兽,霎时晕倒过去。危机之时,有人拔刀掷去,那怪物应声颓然坠地。众人看去,那柄钢刀直挺挺地从头插进脊背,利落干脆。
陆游光站在席间,神色平静,出手没有一丝犹豫。
“什么媵蛇杂合凶兽诞下的怪物,根本不堪小将军一击!”“我朝有陆小将军,当真是国家之福!”
孩子们的哭闹声被捂住,只剩下皇帝和宾客的称赞和大笑。
宴席散去,皇帝唯独留下陆将军,荣宠可见一斑。
皇帝仍坐在尊位上,场下的困兽还在继续,陆游光扒出怪物尸体中的刀,从席上走进了斗兽场中,独自面对的是闸门后的无数饥肠辘辘的凶兽。
等到场内没有一点干燥的地面,忍受着剧痛的喘息声只剩一道,这场表演才算真正地落幕。
陆游光扔掉卷刃的刀,捂着腹部的伤艰难地站起,像一面残损仍不倒的战旗。
武帝叹息一声,说:“凡铁终究是凡铁,在对战血肉之躯就已经如此无力,更遑论跟修仙之人千锤百炼的道体。”
“我想跟哥哥见一面,只祈求让陛下达成所愿。”
武帝深深看了他一眼,朝廷的利刃如此卑微,哪怕自己没有刀,也早就斩断了这条狼的傲骨。在他眼里,陆游光和地上的一具具死尸没有任何区别。
笑过之后,武帝又很不屑。这个狼崽子把陆家看得比什么都重,这是他甘愿臣服于皇室的原因。但是自己已经让他明白,在绝对的威慑和控制下,他所珍视的亲情根本不值一提。
武帝施舍似的吐出两个字:“去吧。”
他诚惶诚恐地跪谢。血泊中他看着自己的双瞳,那里写满了怨憎。
你会后悔的。
大家都有自己的仇要报,都忙,挺好~
看到评论后,捋了好几天思路才把这一章写了出来。感谢还在等我的小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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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破意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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