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一点残霞。
远郊的小路上未见人影，只听得几处鸟声鸣啼。突然间，隐约听得远处轱辘作响，声音由远及近，地上的碎石子也微微颤动，顷刻间便有一辆马车疾驰而来，扬起一地尘埃。
那马车怪异的很，车舆破旧普通，拉车的却是两匹罕见的高俊大马，前头还坐着一位车夫，那人只着一身灰旧衣衫，头上戴顶斗笠，叫人看不清长相。最怪的还要属车尾，那处连加了三四块木板，比之一般的马车要长上许多，那上面竟结结实实地绑着一只山羊！
车内忽的传来婴孩的哭声，车夫听后“吁”了一声，连扯缰绳，待马车慢下后才回头问道：“怎的，孩子醒了，可是又饿了？”
这人脸上抹了些灰，五官却是出奇的硬朗端正，不是姚川又是谁？
只听得车内一人长叹一声，说道：“似姚兄这般赶路，孩儿哪能不醒？”
说罢，从车帘处伸出一双修长的手，将帘子一拉，现出车内的场景。那车厢倒是没有外部寒碜，四周都垫着棉褥，林邑正坐在车内，怀中还抱着个啼哭的婴孩，正是钱府独子钱琼礼。
姚川见这小娃娃面目通红、哭得声嘶力竭，不由有些愧疚，说道：“我见远处有炊烟升起，想是有人家居住，一时心急便赶车快了些。”
林邑笑道：“欲速则不达，那农家又不会长腿跑了，姚兄还是先停了马车，哄哄孩子吧。我见他哭了便心烦，还是你来。”
姚川听罢，停了马车，又将车尾的山羊放下，就近找了棵树拴着。可怜那母羊一路颠簸，此时已双腿打颤，站也站不稳了。姚川又从马车上拿下一个酒囊，从那母山羊身上挤了些奶，这才转身上车，他晃了晃酒囊，对着林邑说道：“还是要尽快找户人家，这母羊跟着我们一路颠簸、受了惊吓，身上已下不出甚么奶了。”
原来姚、林二人自杭州出发，一路北行，已过了七八日。他二人虽带着孩子，却没有走官道，一是时间紧迫而官道路远，二是过城门时免不了要被搜查一番，他二人不知官府态度，不敢贸然行动。
无奈之下，二人置备了行头，又在集市上买了只刚生崽的母羊，从小道一路疾驰。
林邑看了看天色，接着姚川刚刚的话说道：“等喂他喝完了奶就走。”
姚川见他没有动手的打算，便自己抱过了孩子，从酒袋里倒了半碗羊奶，小心翼翼地喂娃娃喝奶。这孩子倒是乖得很，一路上只在要吃要拉的时候才会哭闹，这会儿有了奶喝便安静下来，只张着小嘴乖巧地讨食。
姚川见他眼角噙泪，小脸甚是委屈，一时又觉好笑又觉可怜，便用指腹沾了些奶，抵在他的嘴角逗弄，这孩儿见又无吃食，小嘴一瘪，马上就要哭出声来。姚川见状哈哈大笑，又用木勺舀了一口喂进孩子的嘴里，这才止住了他的哭声。
林邑见他举动颇为幼稚，凑到他面前问道：“姚大侠，不是还要赶路吗？”
姚川也不接话，捏了捏眼前这人的下巴，反问道：“你不喜欢孩子吗？”
这一路上林邑对这孩子都不算亲近，只在必要时才肯抱他，更别说喂奶把尿甚么的，都是不肯碰的。
林邑听言，像是想起了甚么厌恶之事，面色一滞，侧过身去，回道：“倒也不是，别人家的娃娃我倒不厌，嫌他吵闹罢了。”
姚川却叫这话吓了一跳，脱口而出：“你自个儿还有娃娃不成？”
林邑冷眼看他：“怎么，姚兄要做我孩儿的娘亲？”
见他嘴角紧抿，似有不悦，姚川也不追问，自顾自的说道：“我倒是喜欢这孩子，见着他便想到了我小师弟。”
姚川是双龙门大弟子，除他以外，方震天还收了六个徒弟，正好对应双龙门六大分舵。二弟子名唤叶项鸣，其人文武双全，在江湖中有个雅号叫作“锦衣公子”；三、四弟子名唤昆清、昆源，乃是一对双胞兄弟，出身洛阳豪富之家；五弟子名唤周行，乃是师母云氏娘家亲戚；六师妹便是方震天独女方如云，而在如云之下，还有一个老幺儿名唤郦耳，今年刚满十二。
林邑听言，显然也是想到了甚么，皱眉道：“若是像那小子，便更加讨人厌了。你那师弟烦人的紧，你回了双龙门需得多加管教。”
姚川听言有些心虚，小师弟还是孩童心性，知道自己与林邑不睦，自然不会给他好脸色看——哪知风水轮流转，现在到了他看林邑脸色的时候了，姚川轻咳两声，说道：“三牛儿不过十二岁，你莫要与他一般计较。”
林邑挑眉，像是甚么听了笑话般，反问道：“三牛儿？这小名倒也有趣。”
姚川见他面色回暖，便接着说道：“七师弟家境贫寒，家中最贵重的只有两头老牛，等到他出生，他爹便给他取了个诨名叫做三牛儿，师兄弟们觉着有趣，也就一直这么叫他。”
林邑听完，轻笑出声，他转眼看向姚川，语气却缓了下来：“若我没记错，你们几个师兄弟中，只有你和叶项鸣是被收养的。”
他这话说的委婉，姚川却听懂了。三、四师弟乃是洛阳昆家的传人，五师弟则是师母家的表亲，三牛儿虽家境贫寒却也父母健在，小师妹更不必说，只有他与二师弟无父无母，以双龙门为家。
姚川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此事，便点头回道：“幸得师父收养，不然也不会有我姚川的今日。”
林邑嗯了一声，又张了张嘴，像是有话要说。
姚川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却见他摇了摇头，又指了指自己怀中已睡熟的婴孩，说道：“时间不早了，我把母羊捉回来，咱们这便上路吧。”
……
前方山脚下果真有几户人家，茅屋皆比邻而立，走近了还能闻见饭菜的香味，姚川心中一喜，将马车稳稳停下。他走近其中一户，敲了敲门，就见屋内出来位面目黢黑的老大爷，他拱手问道：“老人家，我兄弟二人乃是前往遥城的商旅，今日天色已晚、山路难行，不知可否在此借宿一宿？此处有纹银十两，权做我二人的住店钱。”
那大爷见了银子，连连推送，又向屋内喊道：“老婆子，有外来的要住店！”
屋内又走出个面目慈善的老太太，见他们腰上别着武器，笑道：“穷乡僻壤，倒来了贵客，哎呦，怎么还抱着个孩子？”
姚川敷衍了几句，又听她说道：“我们老两口用不到这许多银子，你们不嫌弃便在这破屋里住上一晚，就是夜里阴冷，怕是要委屈你们。”
林邑将孩子塞到了姚川怀里，又向那大娘道了声谢，问道：“不知大娘如何称呼？”
妇人答道：“我家老头子性冯，叫我冯大娘便好。”
说着便邀两人进了屋，又使唤着冯大爷去拿了些吃食，边走边说道：“老头子呆头呆脑，不会说话，这做饭的手艺倒还过得去。唉，我那儿子进城卖药去了，就留老爹老娘住在这儿，也不知几日能够回来……”
冯大娘许是久未见人，拉着他们絮絮叨叨说了不少。
姚川一面听她说话，心中却还警惕，进门后便不动声色地环顾几眼，见屋后柴门紧闭，不由动作一顿。身旁的林邑却像是毫无知觉，回道：“有劳了，不知大娘这有无米糊稀粥，也好喂一喂我这苦命的侄儿。”
老妇看了眼孩子，皱眉直呼可怜，嘴上不住骂骂咧咧：“也不知他爹娘是怎么当的？怎忍心叫娃娃受这苦！二位客官先别急，我去后厨看看，早上还有些粥水剩下。”说完，便往后走去。
姚、林二人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些明了，面上却不露分毫。
不过眨眼功夫，便听得四周脚步声渐起，姚川大略数了数，至少有十五六号人，想来是埋伏在周围几座茅屋的人手。他右手扶刀，左手怀抱钱琼礼，面上一副冷然神色。
脚步声骤停，屋内只剩下了几人的呼吸声。便在这一片静谧之中，猛的响起簌簌的破风声，三枚暗器破窗而入，姚川刀未出鞘，只用刀背一扫，那暗器便噌噌射入地下。
林邑定睛一看，那暗器已尽数没入地下，只留头上一个红色的穗儿还露在外头。
“‘入骨针’木四郎？”
“不错，只是这人十年前就已金盆洗手，怎会出现在这穷乡僻壤？”
还不待他二人细想，又听的十几枚入骨针破窗而入，姚、林二人皆侧身而挡，将那孩儿护在身后。
林邑说道：“如此敌暗我明，也不知他们有多少暗器，得想个法子引蛇出洞！”
他目光一扫，见桌面摆着几摞碗碟，对姚川喊道：“姚兄，桌子！”
姚川会意，他这时才拔刀出鞘，那利刃一闪，挑起几个碟子便往窗外飞去，那破窗被他砸的七七八八，这才叫两人看清外面的场景来——
只见茅屋外围着十几个人，男女都有，皆如冯氏夫妇般穿着粗布衣裳，面貌平平，却个个目露凶光。
为首的那个面上有条横脸的大疤，右臂捆了七八圈铁链，端头处连着个巨大的铁钩。
林邑定睛一看，啐声骂道：“这人不会是……‘锁魂鬼’雷练群？这魔头八年前被敌人追杀，跳崖后便不见踪影，好个老不死的东西，居然还活着！”
姚川镇定道：“恐怕还不止，若我没认错，那后厨的‘冯氏’老贼便是‘银斧双煞’韩六夫妇。”
这群人竟都是江湖上成名甚早的老手，正邪两道的都有，只是这几年甚少露面，没想到一夜之间都聚在了这小小的山脚茅屋下。
姚、林二人对视一眼，皆敛了气息，不动声色地看向窗外。
气氛凝滞，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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