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姑娘,妆成了。”身旁女子轻柔语声杂在门外的酒色喧嚣中弥散得无影无踪。
秦黎睁眼凝视镜中之影,明烛熠熠,映着镜中人容颜妩媚耀目,眉眼间自有风华,确如春棠般明丽。
她目光中苍茫色渐起,如烟如雾。
她站起身来,身旁女子替她正过衣摆,慢声交代:“姑娘想替我去伺候楼里的几位爷,可千万要记得小心行事。我们醉音楼不比旁的地方,说好听的,我们是雅集之所,然终不脱红尘烟火,风月之地。若遇那些爷醉酒轻狂冒犯,还需姑娘忍耐。”
秦黎淡淡地点了点头,“湘凡姑娘放心,你回去安心养病就是。”
夜色又深沉了几分。
秦黎跟着带路小厮辗转在廊道间,她不禁抱住自己只披了半截轻纱的臂膊,忽然觉得有些冷。
也怪不得,这已是永嘉二十四年的隆冬了。
恰逢近日喜事连连。
镇国公在北边刚夺回先帝在位时的失城,大灭赵国威风,与此同时,太子又在宁安筹集了三百万两白银赈灾济民,一解帝王困忧。
是以朝堂上的诸位堂官一改往日颓靡沉沉之态,寻欢作乐,琴韵歌声之事也愈发频繁起来。
灯烧如昼。
屋内女子佻笑之声如流水淙淙落入秦黎耳畔。
她抬手将身上轻衫上的褶皱一一抚平后,推开了那扇清雅的木门,顺眉敛目,弯腰行礼,“诸位贵客安好,妾身琴师湘凡。”
屋中两位男子一高壮,长疤入面,粗声喝气,琼鲜玉露如同牛饮;一文弱,五短身材,酒色进肚,脸伏在旁边姑娘的胸脯中,佻笑连连。
没人有空子理会秦黎,她自撩开珠帘坐定,手下抚着一曲《关山月》。
琴弦拨弄间,深重而铿锵的激昂之音弥漫在屋内。
文弱男子正色,抚了抚颌下长须,才有一副人模狗样,“这曲倒是应景,赵兄,你刚打了胜仗回来,小弟该给你庆贺。”
曲音悠悠,秦黎手下不停。
高壮将军寒暄,“多亏太子殿下拔擢,不然末将哪有机会进镇国公的镇北军。”
文弱男子轻哼,“他谢家算个什么东西,仗着百年功勋忝居尊位,养出的儿子都是畜生。他家的祖宗若是地下有知,得知儿孙胡作非为,怕是要气得连夜掀开棺材板跳出来!”
此话说得并非毫无依据。
去岁也是这般寒天,镇国公府世子谢暄带领两万齐军在北境与赵国酣战数月,还未等至援兵到来,便领着剩下的数千军士归了赵国,封王败将,好不快活。
此事一出举国皆惊。
谢氏自太祖秣马筑业时追随,几代勤谨侍君,可家声门楣自此蒙尘,镇国公谢铮负荆代罪,与那逆子断绝亲缘,亲自出兵征伐,才未为谢氏招来杀祸,保下满门性命。
文弱男子话音一转:“北境还是需要将军这样的英武之才坐镇,才能令敌寇丧胆。”
高壮将军心里被夸得飘然,“大人远在上京,没看到镇国公和佞臣谢暄对峙的场面,啧啧,父子相杀,百闻不如一见,真是精彩。”
文弱男子轻飘飘问:“听说谢暄被我们大齐勇士暗杀,重伤身死了?”
弦音初断,再起时蓦然更加凄切,哀人断肠。
那高壮将军酒意上头,驴般的大嘴扯得老高,挂在红彤彤的脸上,像杂谈里辟邪的精怪,“死了,死得透透的,赵人对他不错,还给他在赵地立了坟冢,营里几个兄弟亲自掘开看了,尸体又僵又冷,饶是神佛现世,也叫他难以死而复生。”
文弱男子哈哈大笑,“好好好,痛快,真是痛快,他谢暄素日里眼高于顶,不屑与吾等为伍,自好孑然一身,如今临死却连他谢家祠堂都入不了,落得如此清净,可真是报应不爽。”
高壮将军骤然挺直背脊,低声道:“但是你听说了吗?我们太仆寺的刘大人,最近说是贪墨被刑部处斩了,背后都传是谢家二公子新娶的娘们作的梗,我们可要当心,别有什么把柄落下。”
“呸,真是晦气,刘老头手脚不干净,被抓是罪有应得,我们清清白白,怕她做什么。”文弱男子小胡子横翘,“更何况我们有那位护着,她能不通朝廷,杀我们不成?”
二人对视一眼,兀自扯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来。
曲罢琴音声绝,屋内陷入短暂的静寂。
烛光恣泻,高壮男子不胜酒力,趴在桌上浅眠。
“铮、铮、铮……”
古琴长弦被秦黎依序扯响,似流水激石,只是不成声调。
那文弱男子以为她也是来侍客的,招呼道:“快来,小乖乖,让爷们好好疼疼你。”
秦黎坐在高壮男子身旁,自斟了一杯酒,边饮纤指边在他脖子上流连,粗肉堆着的沟壑深深浅浅,秦黎小指上的护甲自上扫过。
似是对恩客的爱抚。
高壮将军醉意朦胧,轻痒触感美得他心头荡漾,他头抬起几寸,忽然感到颈间骤痛袭来。
他转头瞧见身旁女子自桌下掏出一柄利刃,已狠狠扎下。
刀锋划破浓沉的黑夜,屋内的酒气也染上了刃色,高壮将军眼中的惊疑还未褪去,脖颈里的鲜血就已喷溅到秦黎脸上。
鲜血似珠溅玉盘,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文弱男子见状,就要大喊,可嘴却被身后的姑娘紧紧捂住。
秦黎在掌心倒了酒,就着酒水抹掉了脸上的胭脂,无需再装扮。
她支着刀,“可认得我?”
文弱男子酒已全醒了,身体从椅子上颤巍巍滑下,“原来是长公主殿下的掌珠,小人有眼不识贵人,实在该死。”
他头在地上磕得直响。
秦黎母亲长宁长公主自小养在太后身边,论亲疏,是当今圣上也得称一句妹妹的人物,是以秦家这位惹祸精在上京臭名昭著,却仍能横行霸道,全凭她高超的投胎技术。
秦黎擦掉刀上的血,“认得我就好,省得麻烦。”
她忽地捞出文弱男子的手指,刀尖撇着他手指摩娑,“我要是将它们切掉,大人没了握笔的手,青云腾达,恐怕这辈子都不能了吧。”
文弱男子抱头颤抖道:“不关我的事啊,是太子殿下令我传信于赵将军,嘱咐其勿需增援,待谢暄兵败之后,我等便可黄雀在后,一举夺下这耀世功勋,这都不是我的主意,求小姐饶我性命。”
“呵,诸位论起自家人可是毫不嘴软,高义得很,怎么这骨头竟不是硬的呢?”秦黎淡讽。
“可你说的这些我早就知道了,想换你的命……”
“小姐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聪明人就是痛快,不像那位刘大人……倒是可惜了。”
秦黎语气清淡,听不出喜怒,她手指着高壮将军的尸体,“不如你替我把他的头砍下来吧。”
文弱男子看着秦黎无波无澜的眸光,忍不住蹒跚后退。
他即使在京中也听说了,北境之变后,原本跟在谢暄身边的将士,不论叛变与否,都被这高壮将军的手下割头悬首于边城,以儆效尤。
这女人是个疯子,她是来以牙还牙的。
可他不想死。
文弱男子又撞地哭吟起来。
屋中隐有泄物臭味。
秦黎忍不住笑出声,“骗你的,大人的手天生就是用来拿笔的,必不会当个屠夫,那便将你刚才的话记在纸上吧。”
寒风从窗隙窜入,秦黎被激得又一哆嗦。
她看着面前人沾血落笔,脑中却没想明白上京的冬天怎么也变得这般冷。
院子里的海棠花都被这阴寒摧得败了,只剩院角那丛青竹仍绿,她也再不能在夜里躲在海棠花后,听他自铺曲填词,奏得那首《关山月》。
“挽宵练而驰逐兮,佑我山河。”
南北离乱,故人长绝,那他佑得又是谁的山河?
灯光与乱影交汇,许久难寻的前尘在秦黎眼前铺洒,她神思恍惚,耳边断续又响起了那文弱男子的求饶之声。
秦黎面容不改方才的浅淡,她凝视着那双睚眦欲裂的眼睛,将手柔柔覆了上去,随之倾身靠近,在那男子耳畔轻声慢语道:
“你还不懂吗?我今晚来,只想要你的命啊!”
————
夜澜风停,月上中天。
秦黎坐在红拂山顶的一座坟茔前,提着坛酒,仰头痛饮。
所谓坟茔,不过是一小土丘,表面还翻着新鲜的湿泥,一看就是没立几天,坟前竖了块木板作碑,只是上面未书名姓。
“谢暄、谢思昀、谢大公子,不知道你在冥界入号的是哪个称呼,你要听见了,你就回来看看。“
“家里人都还念着你,给你设了衣冠冢,但是没敢写名,就是害怕啊,万一哪个路见不平的热心人捣坟毁迹,那可不就让人家平白背了渎神亵圣、扰乱阴阳的骂名。”
“毕竟你是活该。”
秦黎打了个饱嗝,又是一口闷酒。
“不过也有值得高兴的事,今天晚上,我秦黎给你报仇了,那些陷你于不义的臭杂碎,本小姐已将他们悉数剁了,秦黎我位卑言轻,旁的我也帮不了你了……帮不了你了……”
秦黎独自又饮了一口,便将剩下的酒全都浇在地上。
“你以前总跟我说,做人要行己所当,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己心,不知你还记得吗?”
秦黎爬过去,将木碑上的灰尘悉心拭去,喃喃。
“想必是早就忘了,不然也不会和赵人联合西魏,攻我西南边防,边境几十万百姓流离失所,我父兵败,已在刑部天牢被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心里会有愧吗?”
“如今你身死灯灭,我为你杀仇以报教恩,我们之间再无相欠。”
“往后阴阳两隔,桥路自走,各偿己债。”
寂静的山林徐徐无声,只有风的低吟。
秦黎闭着眼躺在地上,抱着空坛子发愣,无边的月色兜头洒下,衬得她又清又冷。
忽然间,山上群鸟不知受了何般惊动,纷纷冲天惊起,羽翼扇动之声翻腾如雷。
林间脚步飒飒,秦黎再睁眼,头顶一柄长剑正直直刺下,寒芒已近鼻触。
她似令狐般旋身而过,一个鲤鱼打挺,跳将起来,左手抓起身旁的短刀,就划破了身旁人的衣裳。
十几个黑衣人本以为她是个养尊处优的废物小姐,学了几招拳脚便出来招摇撞骗,竟见她身手不凡,一时不敢轻举妄动,便围成圆圈,将她困在中央。
轻云遮月,冷谧的月色悄然而退,月锋如剑梢似的割过众人。
秦黎寒声道:“东宫的人?”
一个腰间系着玉印,黑衣织锦的人冷冷开口:“杀你的人。”
秦黎本想嘲他不伦不类,刺人还搞什么臭美,但那男子寒刃划光,不给她话痨的机会。
一时间,长剑与短刀铿然相撞,刺耳的尖鸣声在山间回荡,混杂着红拂山寒风的低啸,汇成了一曲高亢的咏叹调。
对面人多势重,个个都是好手,秦黎招架不住,转身欲逃。
一名黑衣人跳到谢暄的坟茔上,转剑起势之间,将坟前的无字木碑劈成两半。
秦黎闻声分神,见此景心头怒火砰然而涌,她挥着刀身斜掠,快手无影,转瞬将刀递到那男子腹部。
胜败本就是一息之间。
身后衣着华贵的黑衣人觑机将剑狠狠捅入秦黎右肩。
她右肩受过重伤,这一剑直叫她血凝身僵,再难提刀。
她支撑不住,拖着滴血的身子,抱臂就朝后跑。
没料到慌乱之中竟忘了地势。
红拂山后侧立的万丈高崖间冷风更沉,秦黎听见身后脚步声塔塔逼近,她短刀横前迎击,十几柄锋剑又无孔不入地朝她袭来。
为首男子看着秦黎身上已是血痕斑斑,仍是勉力搏杀时,他将剑竖在身侧,住了手,“伏刀受死,为保秦氏体面,我留你全尸。”
秦黎将被剑削断的发抚落,虚弱不改讥诮道:我那太子表哥可真是无情啊,难不成还想将我大卸八块?他就不怕小妹我死后化成厉鬼,到他的金銮宝殿上,索他的命?”
为首男子冷冷道:“活人的事尚且难消,死去的鬼自有阴间照应,想要我们的命,恐怕得劳驾排着。”
“也对,殿下这样的人……周身已被他人的血染遍了……要是有什么亡灵作祟,十八层地狱,他怎么也得首当其冲。”秦黎用刀撑着地,向后挪了几步,断断续续道:
“不过表哥若知道今日那两人对我说了一些话,还被我记了去,会不会怕呢?”
为首男子来不及想其间利害,但见秦黎已近崖尖,似一残叶,风稍壮则坠。
他慌忙伸手想抓住她,免去意料之中的麻烦。
秦黎莞尔一笑,只刹那间转身,抬脚就朝深不见底的崖间一跃而下。
“一群霄小,本小姐就是要让你们日夜辗转,忧我死,惧我生!”
她坠在风里,须臾就消失在红拂山浓重的夜色之中,不见踪迹。
为首男子伏身崖边,高声道:“我会将今日之事报给殿下,你们加派人手去找搜,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众人垂首应是,倏然四散。
为首男子本快步沿着原路下山,却在路过谢暄那座已被脚印踏满的衣冠冢时,定了定。
静默片刻后,他将地上被劈成两半的无字碑一左一右插回原处。
像对峙的树。
夜色中,被风一拂,分不清高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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