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云观的雪陪着秦黎一直下到了上京。
年关将至,乌泱人群如潮水般涌向大齐最繁盛的帝都。
南腔北调杂陈,贫寒富贵齐聚,厚重巍峨的城墙下终日喧嚣不息。
上京城门有十二个,秦黎缀在城南正阳门的流民队伍中等待入城。
她身无分文,且没有公验。
所幸有京里的老爷们大发慈悲,念及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可怜人无家可归,特在城南里外给他们留了一处容身之所。
这里巡检不算严格,她才有机会混个方便。
碎雪漫天飞舞,没有见停的征兆。
昏芒午色里,哭声叫嚷声不绝于耳,圆形拱门后的灯火煌煌,吞吐着来往行人,游蛇般的队伍向前慢慢挪移。
临近了,秦黎才看清城门处,除了一队面色不善的守城兵士外,尚有两名身着衙门制服的官差在门前盘查。
“抬起头来!”
秦黎不自觉地低下头,眼角余光瞥见前方的官差正拿着一张画像,冷声盘问排在她前面的行脚汉子。
“见过此人没有?”
“没有?那就记住这个模样!若往后在城中见到此人,速速前往顺天府禀报,重赏一百两。”
顺天府乃京师衙门,这时节,乱事多如牛毛,还这番亲自大张旗鼓地缉拿此人,想必她一定关联了什么人尽皆知的大案。
秦黎两手掺在袖里,悄然向前方抱着孩子的流民身后躲了躲。
“这人怎么还越聚越多了?”
那官差踮起脚往后看,询问一止,队伍头首不由得驻了足。
秦黎听见守城官兵道:“人再多,戌时也要锁门,进不进得来也不干咱的事,总不能把老子活活累死。”
“辛苦一天了,今晚兄弟们我请,去醉音楼喝上两杯如何?”
“那地方刚死了人,没两天就开张,还是晦气得很!我看倒不如去潇湘馆。”
“哎,就是如此,那里寂寞无依的小娘子们才正需要我等作伴啊……”
“你停下干什么,赶紧过啊,等着大爷我扶你吗?”
秦黎正听得精神,一声怒喝忽出,惊住了众人,妇人怀中的孩童也被吓得哇然大哭,排在秦黎面前的一家三口顾不得安抚,慌慌张张地快步跨入城门。
秦黎紧随其后,却骤然听见:
“你,过来!”
她的心莫名一沉,头低得更深,长发松松散散地垂在身侧,遮挡了她一半的脸,她将要转身,但见那官差径直绕过了他们几人,指着身后一个衣着整洁干净的姑娘。
她垂下眼帘,默不作声地从官差身旁匆匆经过,低眼一看,背后顿时冷汗涔涔。
那画像上赫然是她的面容。
她飞速穿了过去。
抱着孩子的妇人没有走远,嘴里嘟囔着,“我们是吃不起饭,可也不瞎不聋,查个犯人还能把我们略过去,瞧不起谁呢?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小点声,我们来逃荒的,离那种案子越远越好,有脸没脸的能有吃饱饭重要?你不想人家为什么不找我们,没准啊,就是那钦犯宁愿去死,也不会过我们这种要饭的日子哩。”
钦犯本人站在上京热闹的街道上,还未得及让侥幸逃过一劫的心绪平静下来,听见那夫妻二人的对话后,肚子忽然饿得厉害。
她等来一碗掺着石粒的施粥,端正地站在临时支起的草棚边上,小口吃了起来。
“一路上急着回家,恨不得赶星星追月亮,如今几步就要到了,却躲在这里喝粥,近乡情怯?”
谢曜灵莹亮雾影自雪中化成,缓缓立在秦黎面前。
秦黎眼神无焦,模糊出周围车马川流之景,她轻轻道:“回去?回去怕是连粥都没得喝了。”
旌旗在淡光中舒展,她目视前方,逐渐回神,愣怔问:“你盯着我做什么?”
“我十分好奇小姑娘究竟是什么人?”
谢曜灵抱着臂,他脸上五官暗淡不清,可能仍让人感觉到他的炯炯凝视。
“走得了山路迢迢,也咽得下掺石的米粥,却偏偏出自公府贵胄之门。能在酒楼之中堂而皇之诛杀朝廷命官,事后尚有人替你善后收场。不仅有自称殿下暗卫的人穷追不舍,如今连官府也声势浩大地通缉于你。“
秦黎仰首将碗中稀粥饮尽,待那口中混杂的细碎石子吐至掌心,方才以袖掩唇,轻轻一抹,不失分寸。
她随口回答:“或许就是个听命的杀手罢了,怎的从你嘴里一翻,说得倒像个金枝玉叶。”
谢曜灵笑道:“那小姑娘怎么也是个得力的心腹,还得是个众所周知的养尊处优、绝不会受苦的大人物。”
“呵,心腹,响当当的大人物?你说的这种人通常只有两种下场,主子得意时你风光无限,主子没落时你死无葬身之地。而我,明暗的路都被走尽,离安息只差一步挖坟了。“
她斩人于室,本以为不过是私仇纠葛,才惹得暗卫穷追不舍,哪料官府也横插一脚,如今脑袋空如白纸,纵使有千万个理由,实在辨不出一二。
秦黎撑着头,目光迷离,她沉吟片刻问:“落得如此田地,若是你,你会怎样?”
“道之行无可不为,小姑娘怕他做甚,但我成了鬼,可得知道惜命,若是我,我自然要回去求公府里求爷爷告奶奶,念及亲缘或是旧情,保我一命。”
秦黎倏地站起身,“既如此,我还是投案自请,洗心革面的好。”
旧梦都被碾碎,再来的也不见得都是新情,她总要承担余罪。
“说得倒好听,那是自投罗网。”
秦黎转头淡淡道:“你忘了吗?身为心腹,就算死也得谨守规矩。”
谢曜灵一愣,“什么?”
“独善其身,不累及主人。”
秦黎在简棚处绕了好几圈,终于碰到进城时排在她前面那一家三口。
只见他们正窝在墙角,分食一碗稀粥。
秦黎走上前去,径自拨开垂在脸侧的发丝,从怀中取出前日在归云观中收下的那柄暗卫短刀,低眉一笑,道:
“去顺天府,将此物交予他们,便说你们亲眼见到画像上的人已回了镇国公府。”
那男子瞬时认出了她,惶恐至极,“你是……”
秦黎朝他们全身扫了一眼,温柔道:“杀人不眨眼的朝廷钦犯。”
她不顾他们眼中的惊疑,便折身离开。
谢曜灵紧紧跟着,“如果他们立即动身到顺天府,你回去这最多能呆一个时辰,怎么不多留一日?”
秦黎边问路边回:“如你所说,近乡情怯。”
“依我看,小姑娘该不会是害怕见了爹娘忍不住痛哭流涕,被我……”
秦黎冷笑打断:“我劝你还是闭嘴,别让我们之间好不容易才有的那点情分,被你的口无遮拦消磨干净了。”
嘴硬!
谢曜灵挑挑眉,转身融入到来得无声无息的夜色里。
镇国公府坐落于上京最为繁华之地,乃当年太祖爷分赏功臣时亲自御赐的府邸。
多少年风雨摧萎,那扇朱红高门依旧屹立不倒,静静陈立,连同梁上悬挂的敕封墨宝“镇国公府”四个金字在悄缪暗夜里仍不时生辉。
秦黎踌躇了许久,见四下无人后,叩开了一扇不起眼的侧门。
门骤然打开,一个圆润如球的脑袋探了出来。
那小仆定睛一看,不禁惊呼出声,“二少夫人……”
“少夫人回来了,少夫人回来了……”
开门的小仆一时间竟忘了迎接秦黎,他急匆匆转身,一溜烟地跑到青石路上,边跑边喊,声音高扬,随即波澜便在静谧的水面上荡开,逐渐在府邸的每一个角落蔓延。
麻豆大小的灯笼一一亮起。
秦黎还没来得及消化这少夫人的称呼究竟意味着什么时,石路另一头,一个水蓝色的少年身影迈着急促的步伐朝她奔来。
雪花如青烟般直直扣向他的衣领,他冲开飘动的雪帘,声音穿过一片片错落的寒喧,清晰地落到秦黎耳畔。
“二嫂。”
她居然已嫁人了。
这是她婆家。
谢曜灵还是雾态,明光下,那团白黄色的魂影更是浅淡,寻常人就算有了秦黎的通媒之眼,恐怕也只以为他是雪止后氤氲的白雾。
他低低地笑,“小姑娘,深藏不露啊,可怜我一片痴心,如今怕是要错付了。”
众人恭敬地喊着少年“少爷”,问安声盖过谢曜灵的轻笑,秦黎呆愣愣地站着,不知所措。
她忆起这座模糊的高院,听见别人喊她“谢小娘子“后,猜过诸般可能。
上至是这贵门里意外失散的女儿,下至是跑腿侍人的小婢,却唯独没想过她是外嫁至此,已为人妇。
她不可置信,心头不由得生出许多恐惧。
往事纷乱如线,哪一根她都难以掌控,缠着她走向无可回头的岸。
少年转眼到了秦黎跟前,他星辰般的眸子明亮至极,难掩惊喜之色,一把抱住秦黎,“二嫂,你可算回来了,母亲和二哥都急疯了。”
秦黎回神,犹疑地向后退了两步,“你......是谁?”
少年瞳孔蓦然睁大,咧着嘴笑道:“二嫂你犯什么傻,我是你四弟谢旸啊,你失踪前那几天我们还一起去喝酒呢,这相见不识的笑话咱俩之前可没闹过,又想怎么骗我?”
谢旸年方十四,是镇国公谢铮与其妻林芳如最小的孩子,性子正是欢脱的时候,喜闹喜动,只是平日里几位兄长公务繁忙,且皆比他年长许多,视他的各种把戏为玩笑,不与他计较。
可自打小遇上秦黎后,见识过她花样频出的新鲜巧,就单方面引她为知己,自此忠心耿耿地成为秦大小姐身后的跟班,指哪打哪。
他此刻一副盯着狐朋狗友的眼神看着秦黎。
秦黎眼神尤是茫然,问:”我是谁?“
谢旸终于意识到不对劲,脸上的笑慢慢收回,示意左右,“去请大夫。”
随即又缀了一句,”另派人告知母亲,就说二嫂已回家了。“
交代完,他推着秦黎进屋,”你叫秦黎啊,黎明的黎,我们俩可是闻名上京的书琴二使。”
秦黎笑出声:“听着像是个雅名头,谁是书?谁又是琴?”
“二嫂啊二嫂,你真傻了!琴笑得是你粗俗不通乐理,书嘲得是我愚笨不思进取,当年在桃花宴上闹这一出,我们俩可是被当作笑柄传颂,直到现在,你怎么都忘了?”
秦黎略过遇见谢曜灵的事,向谢旸大致道了这几日的遭遇。
谢旸听了前缘后果,眸中忧虑重重,不知想些什么,还小声喃喃:“这下糟了。”
秦黎没甚听清,她缀了口茶后,试探着问:“四弟,我什么时候嫁过来的?”
谢旸在屋中来回踱步,“二嫂是长宁侯的大女儿,自小和谢家订有婚约,你是今年正春嫁入谢府的。”
答完,他又补上一句:“要不是我年纪小,和二嫂成婚这种事,哪轮到着二哥。”
秦黎讪笑,“那为何不见家中其他人呢?”
“你夫君谢瑾,谢知瑜,他乃宫中禁卫,此刻还在宫里当差。父亲和大......和三哥今秋打了胜仗,一直在北境整顿军务,说是过几日就回京了。母亲自二嫂失踪后,带人出去寻你,已几日不见人影,家里只得留我独守空门。”
谢旸说着话,突然想起了什么,随即快步冲向门口吩咐,“告知府上所有人,我二嫂回来这件事连一个字都不许向外透露,要是让我知道谁嘴上把不住门……”
“少爷,少爷,有人……有人闯进来了……”一小厮急匆匆冲过来大喊道。
不等他说完,青石板上忽然踏入一群红衣黑绣,腰别长刀的官兵。
他们队伍分成两列,将前院围得水泄不通,为首者高呼:“顺天府办案,闲杂人等速速退避。”
府中几名小厮被推搡着向旁,一脸不忿,气氛陡然肃穆。
来者不善。
谢旸怒道:“堂堂公府,岂容尔等擅闯,王法何在?”
“手下人冒失不懂事,见府里大门开着,没得通报就自行进来,还请四公子见谅,”一个身着深蓝官袍的中年人慢悠悠地撩衣进院。
谢旸飞身一跳就到了那中年人跟前,“办案?小爷我日日在府中吃斋念佛,日行一善,这里可没你想要的嫌犯。”
那官差目光却越过谢旸,直直落在跨门而出的秦黎脸上,“四公子误会了,我今日来寻的是二少夫人。”
“半月前,我朝命官在醉音楼中惨遭歹人杀害,有人证言,那晚见过夫人,这段时间卑职遍寻夫人不得,现在夫人回府,便随卑职走一趟吧。”
“休得乱说,我二嫂一向温柔可亲,怎么会与那人命官司扯上干系,她归家不过一刻,茶都没来得急喝一盏,你就急闯而来,是不是早有图谋?你们到底是何居心!“谢旸辩解道。
温柔可亲?
在场官差自动忽略谢旸后面一席话,半晌无语。
在上京,谁人不知道秦家这位大小姐臭名昭著,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加纨绔。
更是他顺天府里的常客。
就不提永嘉二十年,她十四时在她爹的西南军中为抢功名,捉住敌军奸细,一把火烧死裴家庄一百三十七口性命这等离众人皆远的飘渺事。
就说她十二岁那年,在人来人往的朱雀大街上,她没半分顾及,长枪一挥,就刺得永安王府断子绝孙。
那场案子也是顺天府查办,但她最终也只落得个闭门幽禁的下场。
现下不少可是亲历的老人,最终才亲眼见识到什么叫做王权齐天,贵过旁人身家性命。
更别提这位惹祸精自小养妓女、斗狠架的各种花事了。
秦黎当然不知道别人在想些什么,她抬手止住谢旸,落落致礼道:“大人亲自来了,我又岂能不给面子?”
那官差微笑邀道:“少夫人,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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