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试结束后,郑橙那根褪色的红绳,在某个清晨断了。她归拢好放在钱包里。奶奶说,旧的去了就得烧给菩萨看,这样她会一直记得你。出房门时,郑橙提起这件事,正好也快过年。方奕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说等工厂停工就回家。不过回家的路一点不好走。虽说宝安机场已经通航了,但机票的价格太高,和飞机一样脱离了地面海拔,她得拿着两个人的身份证去售票点排队。接连几天排队,郑橙多花了五十元终于卡在年关前买了两张硬座。
那时的火车还是烧煤的,驶过铁轨时哐啷哐啷——一听就是载着一车人回家的欢呼声。
车站告别了冯澄,收下她硬塞的话梅。书包里是郑橙给奶奶买的金耳环,这是她寒假在作坊里打工挣到的,方奕也添了一点,说这是给老人家的心意。两人提着好几个大袋子挤上了火车,方奕记得新闻广播里说的,春运期间,车上人多眼杂,需额外注意自身安全。方奕提前把贵重的证件和财物缝在了秋衣里面。身上除了百来元零钱转车,就是大包小包。
不过这大包小包,在火车上熬个两三天,也消耗了一半。先是糕点被压碎了只能先吃完,八宝粥这些填饱肚子。再是越往北天气越冷,只能多穿两件毛线衫。等新鲜的空气灌入呼吸道,郑橙觉得瞬间活过来了。她紧紧跟上母亲的脚步,生怕被人挤丢了。上车前,整齐的麻花辫变成了棕榈扫把,她只能解开头发,像一头出笼的小兽回归山林。
火车站到处是挂着牌子接人的,或者是三轮车揽客。
站外面的灰墙,刷了一层水泥,之前“包产到户,勤劳致富”的口号被石灰抹去,工整写着“少生晚生,幸福一生”标语。耳边是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方言,郑橙说了好几次夹生夹白的话才意识到自己不是个纯粹的小土妞了。她上前拉着妈妈的手,在陌生的环境里寻求一点庇佑。
方奕未曾留意。往常时候,她和办事处的同事一起回来,都会有单位的三轮车接她们,这次她只能一个人解决。她花了三十元钱,找了一辆人力三轮车,行李放在上面,操着一口土话,大声道:“大哥,我们去公交站。”
“外地回来的吧!大妹子。公交站人挺多的,要不你说说住哪,哥送你送到家。”年过五十的汉子把行李整理好,留出两个可以休息的地儿,“咱们这矿山县,就没我不熟悉的地方。”
方奕谢过对方的好意。坚持只坐车到车站。在外面打工的人,怕的不仅仅是外地人,还有本地老乡。
这几年煤炭厂也渐渐停工,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涌在街头做着青天白梦。
母女俩在风口吹了一个多小时,赶在饭点的时间到了车站。
方奕不敢多逗留,借着以前的经验,买了两张车票。衣服啥的都放在行李架上,贵重的都在胸前挂着。她数了几张零钱给郑橙,让她下车买一份炒面,“加个蛋就好了。”她叮嘱。
被人推搡了好几回,郑橙才买了一份炒面,用竹碗装着,多花了五毛钱。
她攥紧剩下的五毛钱,又买了两个老面馒头上车。
两人坐在一起,推开了车窗,迅速吃完打了个嗝,灌了一口澈凉的凉白开,随意擦了擦。这次回乡,方奕穿着那件紫红色的棉袄,头发也没打理,整个人乱糟糟的。往日上班穿的小皮鞋,到了老家都换上了千层底棉鞋。怕着凉,裹了一条绿色围巾。
几天没洗漱,她的嘴唇被风吹裂了几个口子。
她收好竹碗,自然而然搂着郑橙靠在她的怀里休息。
几天没洗澡,身上沾染了各种味道。酸的臭的,香的苦的,还有90年代公交车固有的机油味。
搂着怀里的行李,郑橙缓缓睡着了。两个多小时的山路颠簸并没有惊醒她,反而让她怀疑自己正在船上漂泊——一荡一荡的。
矿山县前些年采煤,也趁当年的东风,铺路架桥,因而早早有了火车站。这也让火车沿路的集市发展起来。一群孩子沿着铁轨奔跑,追逐车上掉落的煤炭。
时不时有人在路边招手,车子一个急刹,人又往后站一站,好在都穿得厚实,摩肩接踵,倒也更暖和了。
车外的山林一路延绵,路旁是推板车或独轮车的年轻人,他们低价买了一批质量略差的煤球,准备运回家过个好年。
方奕看着这片山林,想起了独居在山里的守林人。眼神微暗。
没有人知道这位女士在想什么。甚至没有人觉得她是外面打工回来的。
她穿得如乡下任何一个婆娘,并无二致。
终于,在十几次的急刹,车上的人换了一小批之后,方奕推醒了郑橙。她渴了许久,嘴巴干得不想说话。两人背上是一袋行李,手上又是一份行李,在附近的供销社,现在是百货商店,寻了两个骑自行车的小伙子,帮忙推着把行李送回岐山村。
岐山村偏,山路多。为了安全,方奕许诺多给十元钱,绕了一段往公路上走。又是一个多小时,还没到家,村子里的女人忙活着过年的大扫除,瞧见她们,大老远就喊:“桉桉,你妈回来了。”
她们都知道,桉桉的妈,也就是方奕,回来就没好事。上次回来,把女儿带走了,好些人都说是在外面找了别的男人,要把女儿带过去当奴才,甚至更可恶地说,是要卖了郑橙。如今瞧见郑橙白着一张脸跟在后面,起了捉弄的心思。那话,就不是给郑桉听的,谁会提醒一个聋子!
抹布也不洗了,玻璃窗户也不擦了,解下围裙就上前要帮忙提行李。
“哎哟,这可不少,方奕,在外面挣钱了吧!”眼神扫过两人皱成咸菜的衣服,再看那双手,还不是好几个冻疮,和在乡下没区别。她收回视线,让两个小伙子回去。
方奕没付钱,两人自然不敢放下雇主的行李。把人送到家,收了那一笔辛苦费后跨上自行车,带起乡村小路上的一阵灰。
王大婶险些被车轮子碾到脚,骂了两句兔崽子才扭着水桶腰回了家。
——就这丑不拉几的样子,她就不信会挣到钱。
因方才的那一嗓子,小半个村的人都知道常年不着家只忙事业的方奕回来了。还带着她嘴笨不会说话的女儿。
行李还放在厅堂,郑桉被厨房里的郑老太,从烤火的柴房里撵了出来。
笨拙地喊完妈妈,郑桉低下头。他不知道说什么。心底有一团泉水要涌出来,但那团泉水被石头堵住了。他不知道怎么表达。急得脸通红。
郑橙上前抱着哥哥,她解开围巾,拉着郑桉进了奶奶的房间,脱了外套,从秋衣里摸出藏了好几天的钱包。
带着少女体温的金耳环,从钱包里倒了出来。床上,还有一个银色口哨。她特意买的。配了一根细链子,踮起脚挂在郑桉的脖子上。
“只要你吹动口哨,我就知道哥哥需要我。”
郑橙用手势表达出来。
她没学过手语,只能按照两人过去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意思。
郑桉吹了一下口哨,沉寂了许久的耳朵仿佛听见了一声呐喊。他把还温热的口哨塞到胸口,紧紧贴着心脏。他摸了摸郑橙的鸡窝头,比划了一下两人的个子,发现郑橙比去年长得更高了。
送完礼物,郑橙把行李拖进房间,她给哥哥买了好几本画本。是上海美术出版的动画绘本。这些东西不容易买,还是在鹏城淘到的。
看郑桉抱着书往柴房去,郑桉握紧金耳环。
她缠着郑老太要喝米汤冲鸡蛋,等人碎碎念了几句,一瓢米汤滚入鸡蛋液,浮起一层白色泡沫,油花和葱花漂在上面。她展开手:“奶,给你的。哥哥有,你也有。”
郑老太本来有点小嫉妒的心一下子舒展开了,小崽子没白疼,她走到后门,借着日光看了好几遍,擦了擦才回房间放好:“你妈也知道?”郑橙点点头。
郑老太:“那就好。攒着。”
她看见郑橙端着鸡蛋汤,朝柴房里和老头子报了平安,才坐在厨房旁的小板凳慢腾腾喝完。缺口的瓷碗放在灶台上,郑老太提醒她,过几天就要去庙里拜拜,到时候再跟菩萨请一道红绳保佑。
这事,郑橙自然清楚。
透过门,她看见母亲给隔房的几位侄女分了几朵好看的头花,和婶子伯母们说着家常话。裹头的围巾取下,头顶冒出一缕白烟。
她和郑老太说着自己在鹏城的见识,说马路上飞驰而过的车子,说几个月就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说罗湖的国贸大厦新风景,也说起那个从楼顶掉下来的女孩……
她有说不完的故事,要和郑老太分享。和年前那个笨拙敏感的女孩完全不一样。
如果不是这张脸,郑老太还以为自己换了个孙女。
她往炉子里加了两块煤炭,说,“多烧点水,你和你妈好好洗洗,一身的味儿。”她没提,今晚方奕睡哪。
离婚的两人,不一定会碰上。尤其是年关时期的林场,总有人铤而走险。
喂完鸡洗澡,郑橙有点不习惯,她提着桶到河里洗衣服的时候,抬头看见和她同岁的春燕,戴着袖套,身上的围裙脏得看不清本来的花纹。
她习惯用普通话问好,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回家了,应该用方言。
她扬起一张刻了“萝卜丝儿”的笑脸,“春燕,好久不见啊!快过来,我们一起洗。”
堂屋内,沉默如飘香的饭菜,充斥着每一处空间。
冲突在哪,还在脑海里[求你了]等我想想,九十年代初,农村是啥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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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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