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的蘑菇拔了又长，极其顽强。郑橙想过直接烧了这块木板。她躺在床上，抬起手，轻轻转动那只银镯子。银镯外侧是两只小橙子，内侧是传统的龙凤呈祥。睡上铺的女生拍了拍墙，问起郑橙在关内的新家。
“那你下半年会转学吧。”
“不清楚。妈妈说很忙，让我先住宿。”对于转学这事，郑橙从未想过。事实上，……她还没有邀请冯澄去家里做客。她翻了个身，说起新来的男老师，“付老师哪毕业的，好年轻。”
“听说是师范大学出来的，正儿八经的大学生。我去办公室交作业的时候，听其他人说，付老师为了爱情才到我们这地方。他女朋友也在我们这边上班，是自己找的工作。”
“嗯？”郑橙不解，在她的认知中，一个家庭，多是男主外女主内，怎么听着付老师选择了顾家的职业，“这么浪漫呐！”
“还有更浪漫的。”张欣悦从床上探出头，“听说，付老师一直在存钱，给女朋友买求婚钻戒。”
“像电影里一样。”平日里沾床就睡的女生冒出声，吓得郑橙以为是幻觉。
话题很快转到今后考什么大学。
“我要学水利这块，我家租的房子低，每年七八月，一楼的水都淹到膝盖了。”张欣悦和姐姐一起住，她姐姐逃婚之后就带着她到鹏城，顺便把她的户口也转了过来。平日里很用功，是班级的佼佼者。
左昭明压低了声音，“我想当医生。医生穿白大褂，最干净了。我奶奶说，医生是最受人尊重的职业，哪怕是个女大夫，也没人敢轻视。”左昭明性子温婉，不爱说话。她是本地的人，户口落在关外。平日里父母也是出租房子，做零工挣点钱。
“哼哼。我要当明星。所有人都会看到我。”陈娇放下豪言后，叹口气，“去年，我爸离婚了，他看上了香港的明星。说得好听是追求真爱，还不是看到人家钱多。白痴。”刻薄起来，连自己都不放过。
“我啊。就想好好活着。我想要的太多了。建一幢不会倒塌的房子，做一场让人恢复听力的手术，和朋友实现友谊天长地久。我好贪心的。都想要。可我只有两只手，好怕抓不住。”
黑暗里，陆陆续续传来窸窸窣窣的辗转声。
郑橙睡在床沿，她的手沿着蚊帐边缘放下去，能触到床底。凉凉的，还有点湿。镯子碰到床的边缘，发出金属特有的声音。
和她的梦一样轻盈。
汹涌的海风上岸了，在陆地上几经周转后，成为一缕清凉的晚风。
晚风吹动枝叶间斑驳的月光。
月光被日光夺去了光辉之后，屋外已经吹响了新的改革序曲《春天的故事》。这首激昂的歌曲，取代了往日的国歌，成为新的起床铃声。
一个寝室的人忙着换衣服，穿鞋子，叠被子。好不容易忙活完挤到外面的水龙头排队洗漱，晾好毛巾摆好卫生用品，最后一个出门的人提上垃圾袋锁上门。
在操场晨练时，郑橙的意识还留在床上。
好几次险些掉队，她走去食堂吃了份肠粉，又回到教室看书。此时，关内的上班族才刚出门。走读的学生还在家里磨蹭。
琼瑶的《窗外》被学校禁止传阅，郑橙找到新的替代品——《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她最近才去书店宝安区图书馆借阅，和她不同，冯澄借到了一本《呼啸山庄》，她说这本复仇小说，在她们班，几乎没有人不清楚。
而在郑橙的班级，琼瑶亦舒是底色，金庸古龙是日常，《读者文摘》是表象。
两人习惯在放学后的操场散步，说着故事里的剧情，相当于一个人能看两本书。
快到期末的时候，郑橙拉着冯澄的手，两只镯子碰在一起，“去我家吗？你还没去过我家。”
“不了。”冯澄的视线从那只褪去表层银色的手镯上移开，她艰难道，“我家里有事情。不能出门。”
“可是。学期快结束了，下个学期，我要转学了。”
说完这句话，郑橙觉得心底的那块石头终于落地了。
她盯着冯澄的脸，又瞬间低头。
夕阳拉长了她们的背影。两人相对而立，影子，在地面上重合。
“去哪？”
冯澄听到自己的声音，和往常一样平静。
“鹏城中学。”
那一刻，冯澄的心底生出无名的怒火。
她想搅黄了郑橙的转学，可她也明白，方阿姨肯定也付出了很多。和她的妈妈一样。她们在用不同的方式，让前行的道路，看起来没那么荆棘，能走的更稳当点。
她笑了笑，搂着郑橙的肩膀，故作轻松，“正好，你去了那边，以后我就能说，我有一个好朋友在关内念书。”
“可我。”
“小橘。我们是朋友的，对吗？你不会忘记的。”
冯澄拍了拍她的肩膀，而后，轻轻搂住她。两个女孩，在空若无人的操场上，静静的抱着。不说话，感受彼此的体温。
“我很喜欢你。”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冯澄的手心，濡出一层层的汗水。她握紧了拳头，而后缓缓松开。像是一个体面的成年人，对告别不说再见。
那一晚的风很轻，伴随着夏日特有的蝉浪，一迭高过一迭。两人走出校门时，红霞满天，映衬得海洋像是喝醉了。郑橙买了两听可乐，坐在教学楼下的楼梯上，看不远处的情侣成双成对。
付老师付海住在校外宿舍，他今天带女朋友来看看自己工作的学校。
女生很漂亮，穿职业装，无框眼镜，黑直长发，提着公文包。
“学校不累吧。要是太累了，我可以养家的。”
文弱的女生放下豪言，她的手指上套上了一枚素银戒，“我不需要钻戒，这些都是商家宣传的。和碳的本质没有区别。再说了，我会因为一颗钻戒，放弃你转身爱上别人吗？”
“雯雯。”付海的手上，是一串佛珠。拉住了对方的手。
他穿着一套藏青色的休闲服。晚风吹过他们的衣摆，吹乱了女生的头发。暮色朦胧，两人的脸颊越来越近。
郑橙睁大了眼睛，她急忙捂住双眼，耳朵通红。
冯澄望过去，只一瞬，收回了视线。她已经不是看机器猫的年纪了。
手中的易拉罐已经被捏瘪了，她接过郑橙手中的易拉罐，一同扔到了垃圾箱。
当晚，两人睡在有霉味的模板床上。冯澄穿着陌生的衣服，衣服很软，有熟悉的味道。
她把脸埋进枕巾里。心底的恐慌越来越深。
夜幕降临，她睁开眼，看着屋外的无边夜色。
对于女儿外出借宿，王玉没有丝毫的担忧。她找了新的男朋友，相貌一般，胜在年轻有为。
理发店的生意也不怎么打理了，每天在电子大厦那边晃荡。
晚自习，郑橙在座位上检查试卷。郑橙的数学物理都行，她为冯澄批改完试卷，用红笔在一旁写下正确的答案。符号一行又一行，填补在黑色字体的边缘。
一张试卷订正完，手上一层油墨。
课间休息，郑橙去洗手间洗手。看到几个女孩子，围在厕所门口吞云吐雾。
她低下头，假装没看到。
为首的女生伸出手，拦在她的面前：“听说，你家在关内。挺有钱的吧！”
“抱歉，我不认识你。”
郑橙撇过身离开。
“现在不就认识了吗？”
头顶的黄炽灯泡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一只又一只的蛾子迎着光热的源头，飞扑上去。
郑橙摇摇头，站在原地不说话。
女生掐灭了烟，烟灰弹在郑橙的手臂上——烫到了冰冷的银镯子，烟头扔在水渠里。
仗着身高，轻而易举，把人堵在了卫生间角落里，“下周一，这个地方，记得。否则，我保证你会刷新学校的回忆。好孩子，回教室吧！”拍了拍郑橙的脸蛋，把人推开。
她看见迎面走来的付海，大声道，“老师好。”
付海有点夜盲，点点头，也没注意是哪个班级的学生。
“晚自习快开始了，快回教师。外面的蚊虫多。”
他洗干净手肘上的油墨，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棉布帕子擦水。
回到教室，郑橙确认手上没有残留的烟灰。她回到座位上，翻开历史书。红笔在纸上划出一道深刻的痕迹，笔尖戳破了纸张。她若无其事，再看了一眼银镯子，没有损坏。
下课后，两人冲完凉，躺在一张床铺上。
快要期末考试了，依旧有人翻墙去歌舞厅通宵欢乐。
近几年，鹏城的歌舞厅越来越多。去歌舞厅的女孩也越来越年轻。
里面的酒水越香，烟也越呛。
每次经过，冯澄都要拉着郑橙跑。
今晚，两人面对面躺着。
郑橙问她，来例假疼吗？
“疼，很冷。”冯澄说，“就像是掉到冬天的海底，怎么都难受。最后是海浪把我推到岸上。”
冯澄贴着她的耳朵说话。
闷热的夏季，屋内的风扇吱呀吱呀转个不停。屋外，一片蝉鸣，远处工地上的机器运转，发出砰砰的声响。
冯澄听到，她的心跳越来越快。
“这样啊！”郑橙叹道，她翻了个身，背靠着冯澄。
她的发际线已经变湿了，挪开了一点。
窗外的风又在拍打窗子。
郑橙想，天太热了，以后绝不住宿。床太小，两人都不好伸展开四肢。
1993年，深圳宝安，撤县改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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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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