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毒药塞进衣服里，自言自语：“不忙，有树木，自然有水，我再找找。”又走了不知多久，被海水浸湿的衣衫慢慢干了，硬挺的布料硌得周身发痛，也只得忍耐。唇舌焦渴，不见有甚么河流小溪，连个泉盐水洼都不见。丹荑已觉得十分疲劳虚弱，折断一根粗树枝作拐杖。
林子深处忽然见到一丛灌木上停满了紫蝶，她一步步挪近，蝴蝶的翅膀纹丝不动，揉了揉眼睛，细细瞧去，原来不是蝴蝶，是一丛烂漫的紫花，花瓣酷似蝴蝶。丹荑摘下花朵，拔出鹅黄的蕊放进口中吮吸花蜜，她不敢多吃，坐下来慢慢看有没有何处不适。一盏茶过后，唯有不妥，她料想这不是毒花，于是飞快地折花食用花蜜。
吃了不知多少，饥渴略略缓解，头晕起来，昏昏沉沉，双足发软。她干脆坐在花前养神，不敢睡去，握着刀小憩。虚软一点点消散后，她想这花说不准有迷倒人的效用，于是采了许多，用石头捣烂，汁液涂抹在衣衫上，变硬的衣服也软和了些。
树林尽头是几座山，山下寸草不生，半山腰有个洞窟，洞口有些白石。想必这就是妖怪的洞窟了，说不准真的豢养大蛇，毒气熏天，弄得这里成了不毛之地。丹荑攀爬乱石，一点点靠近山洞。她探出头来，才看清白石是累累的白骨，其中缠绕着长长短短的布条，应该是朽坏的衣物。她不忍践踏遗骸，弯腰将它们推到两壁，清出道路。
路上，她拣到火石，将身边的树枝点燃，照亮了洞窟。垂下的石柱银光闪烁，寒芒点点，她以为是水，伸手去摸，触手冰冷，却没有半点潮湿，原来琥珀色的石柱上满满层层叠叠的黄水晶，她高举火把，山洞顶上一片碧荧荧。丹荑见惯雕梁画栋，也不禁惊诧此地天然而成，美轮美奂，真似贝阙珠宫。
寒意拂过足踝，身边冷气弥漫，她打了个冷战，这才瞥见衣袖上落着薄薄的青霜。她的衣角撕成了几条，如同猩红的蟹爪，鞋子在海中遗失，赤足行走，所以双脚最先受凉。她放慢了步子，在遗骸乱石中寻觅御寒之物。洞窟深处有个影子飘飘忽忽，影影绰绰，朝她飞来。
丹荑立刻贴着山壁站立，手执火把。那幽灵似的影子飘到跟前，缠绕在水晶柱子上，她缓步靠近，看清原来是一方素色轻纱，遍布泥银点子，宛若雪花般。须臾又被一股寒风托起，吹向洞口，薄雾消散般不见了。
她翻找了一通，没有找到鞋子，但拣到了一卷积灰的毯子，抖落尘土后，裹住全身，继续前行。丹荑不欲引起注意，于是熄灭了火把，幸好洞中有些余光，不至于漆黑一片。寒意越来越浓重，口鼻呼出一团团白气，睫毛上似乎黏着东西，拨下来是细小的雪粒。脚下的白骨愈来愈多，丹荑猜想，那妖怪的老巢必然就在近处。
寒风不知疲倦地侵袭肢体，脚上萦绕着极其不舒服的冰冷，这风还恋恋不舍地纺线似地旋转，又冷又痒，她弯腰一抓脚踝，竟抓住一团乱糟糟的丝线，旋即又有一团滚过来，冷风里夹杂一股异味。丹荑心中一凛，这哪里是丝线，分明是积年累月的毛发。
零零星星的冰雪逐渐增多，雪中白骨渐少，一张张惊恐含恨的遗容冻在寒冰里。丹荑叹道，若是这么多人同心协力，哪怕妖王现身也有胜算。她走到深处，风里带着一缕缕腥气，应该是活物的吐息。她弯下腰，蹑手蹑脚潜伏。
又行了一顿饭功夫，眼前豁然雪亮，猛可儿撞见白昼，天蓝晶洞，当中破了一个圆圆的口子，漏下一大团白光。寒气氤氲，她看到右壁盘着一条巨蛇，鳞片胜雪，正在睡觉，它的口鼻中一阵阵喷出白雾，吐纳之间，洞中更冷了，冻得她瑟瑟发抖。再一看对着的水晶石柱下倒着一尊石像，长长的白色头巾几乎盖住全身。
丹荑估摸着这是镇压怪蛇的神像，或许倒了才镇不住，让它兴风作浪。悄悄凑近，发现石像微微起伏，竟然是个活人。丹荑把毯子解下来，盖在这人身上。一股腥膻寒风打向门面，她立刻躲开。巨蛇睁着绿幽幽的双眼，张开大口探过来。丹荑绕着石柱，巨蛇一偏头，如同切断稻草一样打折了石柱。
她退到来时的洞口，腰背被又冷又硬的东西击打，踉跄一下，洞口落满了冰雪。巨蛇的吐气成冰，堵塞了她的退路。气势汹汹逼近，面目狰狞地咬向她，丹荑侧开头，蛇咬住了她的右臂，她顾不得疼痛，左手握紧刀，插向它的眼珠，蛇血喷涌而出，洒在寒冰上。
丹荑霎时感到撕裂的痛楚从右臂钻入心脏，她大叫一声，奋勇拔出刀，又去扎蛇的另一只眼睛，奈何它有所防备，只是刺在坚硬的鳞片上。激怒的蛇双眼如血红的灯笼，鳞片也变为金色，模样格外凶悍，把丹荑甩向石壁。她的左手经过锻炼，灵活有力不逊于右手，钩住了石柱，稳住了身体。
巨蛇故技重施，一头撞向石柱，又想咬她，丹荑不躲避，反而冲向它，交汇之际，她一弯腰，避开了蛇口，跨上蛇——这蛇身上鳞片光滑，并无尖刺护身，她骑上去并不费劲，立刻狠狠斫砍。手臂震颤，也不理会，只当肉身是铁石，一味攻击，不惜力气。
吃痛的巨蛇甩脱不掉，故意将身子撞向石壁，希冀碾压粉碎人类。洞中落石如雨，尖利的碎石打得丹荑遍体鳞伤，红衣裳血迹斑斑。摩擦山壁，蛇鳞也剥落了不少，丹荑一刀扎进去，顺着蛇身滑到下面，借着庞大的蛇身抵御坠落的乱石。
这一刀后，蛇察觉不再有新伤，闪电般将头一转，亮出獠牙，鬼魅般偷袭。她见状要拔出刀，奈何刀深入骨，卡在了骨缝里。只试了两下，她情知不行，松了手，要弃刀逃脱，那蛇冲着她窜来，竟是要拦腰咬断。丹荑眼前一花，堪堪含住她的蛇又抖了抖，她顺势挣脱，一扳开刀，生生扭断了。她索性挥舞断刀不停击打巨蛇。
余光中看到有个人站在地上，握着长长的白色的棒子捶打蛇。寒气和粉尘四处弥漫，十分呛人。丹荑不敢松懈，任凭蛇如何撕咬，只等片刻喘息，她就伺机穷追猛打。砰砰声不绝于耳。巨蛇轰然倒地，落石纷纷，她无力地靠在石壁上，那蛇原本粗壮可怖的身躯塌陷下去，鳞甲掉落一地。
她想要吐出一口气，奈何喉头发热，哇啊吐出一股鲜血，淋淋漓漓泼在白雪玄冰上，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歪，软了一半，被人接住。她看得是一个裹着白头巾的女人，双臂搀扶她没有滑倒，又在周身按了数下，止住呕血。
丹荑缓过一口气，问：“你也是蛇妖的祭品吗？”女人摇头，指着死蛇说：“这是我的姊姊。”她闻之骇然，正要寻觅刀刃防身，女人说：“你不必害怕，我同她也是仇人，多亏你才能了结它。我虽没有伤人的本事，但会些小小的医术。”
她走向巨蛇，手探进里面，寻找了一番才收手，手上没有沾上一点血。她面对丹荑席地而坐，指甲在她胳膊上一划，宛如利刃一样割开了血肉，却不见半分痛楚。她伸进去探查片刻，说：“你的右臂之前有旧伤，眼下筋骨已经不能用了，我替你换一副罢。”丹荑看到她手上抓着一串洁白的骨头，揉了揉，像是搓汤圆一样，送进口子里，拨弄了一番，退了出来，一捏口子，整整齐齐闭合了，不见一丝痕迹。
丹荑握了握拳，又抬起胳膊，没有半分酸麻虚弱。女人笑道：“只消几日功夫，你就恢复如常啦。”丹荑同她道谢，又问：“你们为什么一个是人，一个是大蛇？难道只有你修炼成人么？”女人说：“我们本来是人，但姊姊误入歧途，变成了怪兽。我妈妈怕我吃亏，又舍不得姊姊，于是关我们姊妹在洞里，教我们同生共死，她伤不得我，我也杀不死她。”
她指着大蛇说：“我们姊妹俩激斗一回，往往都昏过去沉睡数日。这时候潜进来旁人一旦将我搬动当成诱饵，反而惊醒我姊姊，她吃了人，我也有了力气，我俩又会恶斗，反反复复。”丹荑惊奇道：“蛇已经死了，你也会受累么？”
女人不答，靠在石柱上，脸上血色渐渐消失，半晌才同她低声说：“这里有船，你划上几日就能遇见搭救的人。”丹荑称呼她是神仙，和她致谢。女人叹了口气，说：“你的路还长得很呢。想要和你的好朋友们团聚，你须得去龙宫，让龙神打开龙宫大门，容你借道。”说罢，闭上了眼睛，俨然长眠于此。
丹荑郑重和她拜别，走出了山洞。真个觅到了渡船，船上满是野草闲花，倒也还能浮在水面上。她划动船桨，渐渐远离了海神岛。渴时吮吸野花花蜜，略得些许，整日都十分精神。半月之后，一艘货船遇到了她，将她救上来，那船兀自漂远了。众人咸感叹奇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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