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斜河,疏星淡月,断云微度。
“陛下……”
前来送酸枣仁汤的宦官端着瓷碗站在床帐外边儿,低头猫腰等待于启的动作。
夜晚太医院值守的太医跟着前来候在殿内的屏风外,他是于启心腹自民间寻来的江湖游医,听说医术高超,多么奇特的病症经他的手都能痊愈。
于启迟迟没有接过宦官手里的瓷碗,他躺在温暖的蚕被旁双手捂着眼睛与额头,冰冷身躯在惊醒后的长久平复后才渐渐回温。
“元德”他低声呼唤床边自小跟着他的宦官,“乔妃呢?”
元德闻言背上噌噌冒冷汗,右脸颊上的疤痕随表情一块儿皱起。他保持动作不变,稍犹豫一阵后才开口:“……陛下,这世上没有乔妃这个人。”
刚开始,太医们只当是皇帝操劳,导致夜晚睡眠不佳而继发的一系列症状,只要把睡眠调过来就好,所以开开药也不过多在意,近两年他们逐渐发现于启的脾气越发古怪,其性格心性已完全偏离最初的模样,与底下大臣仆从等接触三言两语就发火,独自待着时便喜欢自言自语空口说白话、又哭又笑,奏折批不了两本便失去所有耐心,夜里睡眠不佳往往睡不了多久便醒来,白天又昏昏欲睡常在养心殿一睡不起。
而前不久他又出现新的症状——莫名其妙地说出一些陌生人的名字或者向周围人描述根本不存在的事。
“…………真的吗?”
他难得这么心平气和,元德捏一把汗:“真的,陛下,如今您并未纳妃……”
“可朕为什么梦见她向朕诉苦,说内务府克扣她的月例,连皇后也欺负她……”
元德拿着瓷碗的手晃动两下:“陛下,您也没有皇后……”
“…………”
于启咬牙道:“怎么可能!她明明就在淑芳殿住着,朕去看她,她给奉茶,龙井的清香……怎么可能不存在?!”
“陛下,您一直躺在养心殿内安睡,怎么会跑到淑芳殿……”
“是朕自己回来的”他严肃道,“是朕跟她说,朕在养心殿有要事,便自己回了养心殿,回来便困意难解,于是和衣而睡……”
这还接上了。
元德不禁头疼,于启的描述里找不出任何破绽。
即便此时元德问他是否还能记得入寝之前发生的事,他依然会说自己去找了“乔妃”。而淑芳殿又真实存在,虽说如今空着但月月都有人去洒扫。
元德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口,便只好说道:“陛下,那位江湖名医聂青来了……”
“随我去淑芳殿看看吧……”
二人几乎同时开口,而作为仆从他不得不听从主人的命令,只好点头,然后有商有量道:“陛下先喝药吧……”
“不是说朕的风寒已经痊愈不用喝药吗?”
“可……”元德立刻把准备质疑的话语吞下去,他摇摇头,不能这样计较下去,再说下去他也要疯了,于是他顺着于启的话说道,“太医说了,陛下虽痊愈,但身子还差着点,他们拿了药方来,让陛下喝着,将身子骨囤起来才是。”
“……好吧……”
他才从床上起来喝药,元德唤来其余的仆侍为其更衣,如今已近三更,大家伙都昏昏欲睡,动作都慢了不少,元德趁着这个间隙从养心殿出去将瓷碗交给下人,将等在屏风外的聂青拉到殿外说道:“陛下的症状您都听到了吧?”
聂青颔首:“当然。不过在下有一问……陛下方才说的那些话都是假的?”
“都是假的。从未发生过……倒是乔妃……”
“元公公”仆侍从养心殿出来找到人,“陛下问起你。”
元德环顾四周道:“噢噢噢噢,你们就说药膳房那里有人闹起来了,奴去看看……”
然后他低声给仆侍说道:“我与聂大人后面来,你们先带陛下过去,切记不要反驳他的话,能顺着就顺着,他要打要罚你们就先应着等我回来救你们。”
仆侍很明显地紧张起来,连连点头又回去。
元德带着聂青从后门绕出去,接着上面的话题:“陛下唠乔妃唠了好些个日子……依我看,莫不是闯着什么鬼了。”
聂青连连摆手:“哪来闯鬼这一说,再凶的鬼也怕三清真人啊。”
“聂大人恕罪,是因‘乔妃’此名奴还真想着一个人。”
元德娓娓道来:“陛下少时常和礼部侍郎乔任的女儿乔颜来往,二人关系要好两小无猜,陛下受封亲王委派出京后也会书信往来,陛下回京后……乔氏早就离开了京城,杳无音信。陛下早在清醒之时念叨,如今神志不清……是否是思念过度导致的结果……所以奴想着,若是寻一位和乔颜容貌差不多的女子进来会不会好一些?”
聂青哀叹道:“别再折磨无辜的女子了。而且,公公请我进来不单单是讲命数啥的吧?想要用仙的方式治病,何不去找慕梦瑾?”
他是医士,不是神仙,虽说总有些人会把他当成许愿池里的王八,什么疑难杂症都希望他一副药不痛不痒的治好,但他自己不能忘本。
元德讪笑:“……奴才这不是着急了什么心里话都说出来给大人听了吗,哎呀,大人别介意……那依大人看,陛下这是?”
聂青询问道:“之前的太医仅仅是开了酸枣仁茯苓等熬成的安神汤吗?”
元德思忖一阵后开口:“这是技穷后的法子。之前太医说这是民间有的癫病心疾,便按照那样的法子治过,没用。也有调理过睡眠的,白日里提神的……都没用……这后来才说只能让陛下夜里好睡,慢慢耗着。”
太医们这么想本就没什么错处。于启的症状太像癫病,也就是民间说的:“这个人是个疯子。”
而癫病是因脑子里出了问题导致的各种症状,就像于启一样,分不清梦和现实,幻觉幻触幻听,说出某些让常人难以理解的话——但问题也出在这里。他说的话有逻辑,而且不夸大,传出去让别人听了大家都会相信。
若说他是否是癫病的漏网之鱼,聂青不愿做这样的假设,他又问道:“昨天他说了什么?”
“昨儿……”元德回忆道,“昨儿起床后,陛下说要派人到西域去买一块璞玉,说皇太后想要玉镯子。奴才就问何来这么一说,他说在晚上就寝前去看望皇太后的时候太后告诉他的。”
“前天呢?”
“前天陛下……”
“你别说了”聂青止住元德的话头,“你告诉我,他每一次说这种胡话是否是在睡觉之后?”
元德仔细回想:“是的,大人。”
你看,他们一开始就走反了路。癫病是因脑子出了问题而使人分不清梦与现实,而于启是因梦而出现症状。
这一切,都在“梦”的身上。
这样的假设实在太过大胆,“梦”可以控制人完全可以被当作谬论,而“梦”本是人的附属品,是人生活中的一环,喧宾夺主鸠占鹊巢,于启当然会被控制被驱使。
元德听完聂青的说法,半信半疑口吻委婉:“您看是否是当初诛杀易贼留下的孽?”
“别有的没的都往人身上怪”聂青扬声道,“若易子寒真有这种能让天下大乱的法术,也没必要苦苦与朝廷正面决斗。图什么?越打皮越厚吗?”
话虽这么讲,但有什么方法能让“梦”让出意识的主导权依然超出了聂青的医术范围。
这世上也没有什么药可以做到让人绝对不做梦,况且“是药三分毒”,大量长期的安神药用久了会对身体不利。
“不如这样吧,我给你推荐个人”聂青无奈笑道,“问题找到了,可我能力不足。民间有一位叫西城的方士,据我了解,他在‘梦’这方面有所造诣,我帮你们引荐引荐。”
“可……”
可他们实际上不止一次请过方士入宫,但都不顶用。
聂青一副即将离开的表情。
“公公!”仆侍心急如焚地找到元德,“不好!非常不好!”
“什么事?!”
仆侍看看急赤白脸的元德,又看看聂青。
聂青:“臣告退。”
仆侍才战战惶惶地说道:“贤皇帝!贤皇帝回来了!”
“??????!!!!!!”
万分火急之下元德跟着仆侍跑,吩咐道:“去!去叫侍卫!”
仆侍听命离开去找人,元德提起衣摆飞快地在大道上移动,于贤没有死,这是他们主仆二人默认的事,近些年他们在民间苦苦搜寻于贤的踪迹最终都无济于事,但没想到他能出现在后宫。
“公公要去哪儿?”
拐角处措手不及间转出来一个人,元德还未来得及刹住脚便栽在他身上,两个人实实在在撞在一起撞得人生疼,那人闷哼一声:“公公怎么走路不看路?”
元德从地上爬起来,绕开正准备往前跑,那人却捏住元德的衣角冷笑道:“公公去何处?”
元德眉毛都要燃起来,欲挣脱对方的手:“陛下急召!若耽误事陛下砍你狗头!”
他能略微感受得出,对方专门来找碴。
“你不去你不说他就不知道他就不会砍我狗头。”
元德:“你个死贼!放开我!你是于贤带来的人吧!!你这只于贤的狗!”
他伸手上去摘那人的面罩,并大声呼救。
就在此时,原本应该离开的聂青悠悠的从元德的身后拐出来对元德行礼道:“公公,恕属下失礼,他就是‘西城’,哎,我的这位朋友做事心急,他看你有癔症便追过来帮你,所以才用这种方式跟你见面,实在不好意思。”
“滚!!我没病!”
“西城”左手抓住元德,右手揭开面罩:“好闷。”
元德登时瞪大双眼咆哮:“鹤孤!”
他就知道这是于贤的人。
“你必死!于贤必死!”元德用最洪亮的声音怒吼道,“成王败寇!你们不应该存在!”
鹤孤冷声道:“谁告诉你我现在的东家是于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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