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逐渐西斜，尹时雨一整个下午都没怎么说过话，连带着季锋居然也没去找那些个小弟插科打诨。
下午最后一节课下课了刚一响，原本昏昏欲睡的同学全都原地复活，笑的笑闹的闹，哄吵着拎起背包飞也似的离开教室。
一个男生随意把包挂在肩上，嘴里含着一根牙签，含出了“黄毛叼烟”的气势。
他吊儿郎当地把背包往肩上一挂，斜着身子凑到尹时雨的座位边，咧嘴笑的眼神里全然是难以言说的揶揄。
尹时雨看了他这副表情，立马感到不妙，只能往里挪了挪凳子。
“哟，大学霸……”
“啧。”
男生听了这声极具不耐烦的“啧”后，立马站直了身体，偷瞄了一眼季锋，然后立马脚底抹油般溜出了教室。
开学这么久以来，这还是尹时雨第一次不用以冷处理的方式忍下这些别有用心的调侃。
“谢谢你啊季锋，你又帮我一次。”尹时雨抱着自己的书，转回身去看着季锋。
教室里其他人已经走光，只剩下他们两个面对面。
四目相对的瞬间，尹时雨立马感到浑身不自在，仅一秒就挪开视线，放在季锋身后的黑板报上。
“你好像不习惯和别人对视。”
季锋倒是直勾勾盯着尹时雨的眼睛，她觉得对方的视线好像要把自己的脸皮都烧穿了。
“也不习惯和别人说话？”
季锋用手撑着脑袋，像是一头逗弄蝴蝶的老虎。
“面对熟人不这样。”尹时雨假装很忙地翻起自己的背包，检查有没有东西忘了拿，其实她一向是不会忘了带什么东西的。
两人陷入尴尬的沉默中，尹时雨赶紧强迫自己去想怎么找借口走。
“我还要……”
“我们……”
尹时雨刚一想到借口，季锋就和她同时说了话。
“你先说。”
季锋不紧不慢，脸上还带着似有似无的微笑。
如果不是恶名远扬，尹时雨或许会认为他是一位绅士。
“回去晚了我爸会担心的我先走了。”尹时雨指了指教室门口。
“那还是应该我先说。”季锋笑得哑然，“我们加个微信，到时候那群孙子要是再说话刺你，你就录语音给我，我五秒到达战场。”季锋说着，举起手比出数字五。
尹时雨跟着他的动作，看着他修长暖白的手指，不知怎么的想到了水墨画里的竹子。指节修长有力，关节微微凸起，确实像竹子。
季锋点出二维码摆到尹时雨面前，她连忙掏出手机扫了一下。
扫出来的微信主页，头像是一个卡皮巴拉的卡通画，手上敲着木鱼，坐在观音莲盘上，昵称叫“闪击校领导后被罚八千字检讨的那个雨夜。”
不知道是这松弛感头像还是抽象的昵称，亦或是二者结合的化学反应，尹时雨没忍住笑起来。
她笑得手有些抖，发送好友申请后，又点来季锋的头像看了又看，越看越乐。
季锋立马通过好友，看着屏幕上的默认头像和“微信用户1234”的昵称，也有些想笑。
他抬起头刚要说话，却看见少女看着屏幕，笑起来露出两个小酒窝，不像他之前接触过的那些男生，他们笑得像牛头马面，而尹时雨笑得清朗明媚。
夕阳橙红的光穿过玻璃，迎面照在少女脸上，她的发丝被照得发着金光，暖白干净的脸上好像也发着光。
尹时雨终于停下笑，看季锋时却对上了他滞顿的目光。
“你怎么了？”尹时雨往前偏了下头，看着季锋。
季锋后知后觉似摸了摸脑袋，刚好比手指高一些的头发看起来手感很扎。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你笑。”
尹时雨微怔。
“以后多笑笑。”
“我……得赶紧回去了不然我爸会担心。”尹时雨有些急促地又翻了翻自己的背包，然后对季锋挥了挥手，扭头就往教室门外走。
季锋在她走出门口后才站起来跟上，一直远远的跟在她后边，既能确保她不会再被那些人为难，也不至于让别人误会。
像尹时雨这样内向的人，被误会了恐怕解释时候只会一个劲说她没有，然后晚上睡不着复盘应该怎么说，再生一宿的闷气。
思及此处，季锋又想起尹时雨那个看起来平平无奇反而特立独行的微信主页。
他们的同龄人怎么可能忍住不换好看的头像好听的昵称。
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点开尹时雨的头像。现在他才看见，其实她的头像并不是默认的，而是在灰色的半身像的脑袋上加上了一点头发。
缩略图看起来不是很明显，季锋还以为尹时雨用的是默认头像，倒也不是。
这样看起来，倒是更有趣了。
尹时雨一路上看着手表的时间，今天他和季锋多说了几句话，没想到回家比平时晚了十分钟！她现在猛蹬自行车，只求能在父亲开始不耐烦之前回到家。
这座城市里夕阳正好，下班时的气氛总是这么轻松，只有尹时雨感觉隐隐之间背后发凉。
尽管她蹬自行车蹬得腿都酸了，但到家时还是晚了很久。
“尹时雨你怎么回来这么晚？”伴随着家里的闷味儿一起冲过来的，是父亲怒火中烧的责备。
“我给同学讲了几个题，所以晚了。”
尹时雨完全不害臊地睁着眼睛说瞎话，她或许本来就是这种狡猾的人，又或许是被逼的，但现在她已经可以完全从善如流地编出搪塞父亲的谎话，并以一副问心无愧且无辜至极的表情直直对着父亲那双混黄的眼睛。
父亲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多久，她就摆了假惺惺的无辜多久。
终于，那双混黄的眼睛肯收回视线。
“以后少和那些少爷小姐接触，他们身上衣服都顶我们一年生活费，你惹了人家我可赔不起。”
父亲转身往屋里走，随手点上了烟。
他平日里都是吸老草烟的，因为一包香烟的钱能买一大包烟丝，想抽的时候就捏出一撮来，再用半个手掌心那样小的烟纸裹住烟丝，用口水舔湿后黏成一杆烟。
这时候如果尹时雨在，父亲就会猛吸一口烟，然后语重深长地说：
“家里的钱全都供你读书了，我也想戒烟，但戒不掉就只能抽这个了。本来你的成绩能上个好大学了，结果你还非要复读……反正我是越来越管不了你了，到时候成绩不理想别后悔。”
现在也不例外。
尹时雨清晰的记得这一番话里父亲说每一个字的语气。
但她的学费其实一直都是初中班主任在想办法资助，她的好父亲可以说是没出一份力。
而本来她高考完后因为排名很高，也得到了一笔可观的奖金，足够支撑起她接下来几年的生活了。
要说报答，肯定第一个报答一直默默支持自己的初中班主任，如果没有她，自己恐怕是连学都没得上。
“算了，你做饭吧。”
父亲扭动了一下发福的身躯，坐到客厅的沙发上，他总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就是一整天。
父亲原本是一个瘦削的人，尹时雨靠着自己给同学抄作业赚的外快补贴家里饮食，倒是让他胖了不少。
在曾经无数次对这个中年男人的失望里，尹时雨想过无数遍以后羽翼丰满就离开父亲独自生活。
她对父亲有来自灵魂深处的怨恨，怨恨他抛弃母亲，怨恨他苛待自己；但在她萌生出逃离的想法后，又有天然的、血脉里自带的爱，让她难以割舍。
她会想起自己小时候，起码那时候父亲是真心实意把她拉扯大的。
或许血缘就是这样断骨连筋、千丝万缕的联系。
尹时雨一如既往走进厨房，一如既往做好晚饭摆在桌上，一如既往提前吃完饭，走进卧室一如既往地翻开习题。
“你织条围巾感谢我，不过分吧。”
少年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耳边回荡，尹时雨破天荒的把习题放下了，点开购物软件搜了一堆羊毛毛线。
这些稀罕物一团就一百五，尹时雨身上穿的衣服加起来还没一团毛线贵。但季锋家境很好，从小吃穿用度肯定都是最好的，她要是用平常的毛线织，恐怕只会把人家的皮肤刺挠伤了。
她曾经在一个有钱的亲戚家摸过羊毛线织的东西，手感顺滑，像小时候看的童话里边用云朵做出来的，天气干燥居然也不会有噼里啪啦的静电。
虽然季锋身上穿的衣服牌子她都不认识，但她用这么好的线织的围巾应该能配得上那些衣服。
“你喜欢什么颜色？”尹时雨点开俩人的聊天框发送消息。
“穿衣服喜欢穿黑白灰。”
季锋完全知道尹时雨聊的是什么话题，倒是让她少废了很多解释的力气，她很喜欢和这种脑子合拍的人聊天。
“那我给你弄一个灰白混织的线吧，这样看起来色调不那么单一。”
“好。”
尹时雨立马切换应用下了单，因为线很细，她两个颜色都买了两团以防不够用。
这样下来，六百块钱就没了。
尹时雨还是第一次一次性花掉这么多钱，但季锋帮了她很多忙，这样也是应该的。
“季锋向您转账1000元。”
在看到手机上的提示时，尹时雨不自主愣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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