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筝最终还是离开了，骤雨初歇，挂在树上的寒蝉还在喋喋不休，叫的格外凄切，号角声在群山村落间绵延不绝，她紧紧拥着自己的爱人与孩子，抱了又抱亲了又亲，却没有留下一句话。
死生不论，别记挂我。
平筝离开的那天晚上平笙发起了高烧，整个人被烧得昏昏沉沉的，没有温热的毛巾也没有三十分钟一次的测体温，只有窗边一阵阵的用嘉黎语唱出的“东弥神保佑我的孩子”。
闷热的风裹着浑厚的唱腔，思念就像是无处不在的潮湿，如影随形。
平笙把自己捂在被子里狠狠哭了一场，最后踉踉跄跄地从床上爬起来，勉强倚着木柱子站稳，打湿的头发滑稽地贴在额角却还是冷冷道：“没想到你还是一个虔诚的朝圣者”。
高慧把旺财抱起来，漫不经心地弯起眼睛：“不是啊，不过这玩意确实比药管用，你看你现在不是能起来了吗？”
“你不想她吗？”
旺财舒服地呼噜两声趴在高慧胳膊上睡着了，高慧把它抱到窝里，头也不回道：“想念不止是眼泪”。
没了中间人联系的家对比之前冷清了不少，高慧会按时送平笙去学跳舞，兴致来了也会亲自上场给她演示。
没想到高慧一个嘉黎人竟把云瑾舞跳的这么好，平笙追着她的身影看去：柳手鹤步，既像是凛冬之中泛着寒意的刀，又像是离春而去的芍药，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悲戚感，她把扇子往平笙面前一收，露出一张极其灵动的脸，笑道：“怎么，看呆了？”
平笙从地上站起来，心服口服地感慨道：“是啊，你怎么跳的这么厉害？”
高慧随意地摆弄那灵巧的扇子，背手踱步围着平笙打转，突然往她面前一探故作深沉道：“哪有什么天才，我不过把某人抹泪的时间都用来练舞罢了”。
平笙见她又开始胡扯，索性抱着旺财回屋练字去了，高慧转过身看到自己唯二的观众都悄摸撤离了，自己叉着腰叹了句什么，可惜那时的平笙并没有听到。
她们有时候也会聚在院子里看最新下来的日报，高慧倚在躺椅上指着财务报表边读边骂：“三千万虞元用于改善战争环境下百姓的居住条件，哇，我看咱家屋角都要被打穿了也没人来修”。
正在压腿的平笙听到这离谱的结论，忍不住凑近吃瓜，“我靠了，两千万虞元用于推广多性别在献朝的发展，三千万虞元用于位于南海的沣都儿童节目建设，这他爹的是纯黄金档啊”，她转手把高慧手里的财务报表翻的“哗哗”作响。
高慧压住那双作乱的手，无奈地一叹气：“我说你都在我身边呆了这么久，怎么都没熏出点文艺工作者的气息呢？”
平笙往嘴里塞了颗奶糖，悠然自得道：“那说明某人功力不够呗”。
高慧把手放到她面前，皱眉道：“吐出来”。
平笙不服气地一瘪嘴，“好敏锐的眼睛”。
高慧把黏糊糊的奶糖扔进垃圾桶，正色道：“认真听着，我要给你传授一些有用的东西”。
平笙急切问道：“难不成是跳出完美云脚的诀窍？”
高慧伸出修长的食指摇了摇，“非也非也，是关于这份财务报表的”。
平笙大为不解，“这报表纯扯淡，我要是国王一定要把造出这份报表的人狠狠抽一顿，再让财政部那群人排着队去吃狗屎谢罪”。
到底还是小朋友啊，看不出背后的深意。
高慧恨铁不成钢地呵斥一声：“粗俗！你看这些投资都在哪？”
“在一些胡扯的地方呗”。
高慧心道这孩子怎么跟个铁棒槌似的，干脆放弃挣扎直接挑明：“都在海外，这些投资都具有强烈的政治意义”。
“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高慧深深咽了口气，按了按被气的突突跳的太阳穴，有气无力道：“我们看好方向，等虞国败了我们就拿着积蓄跑路”。
平笙蛮不在意地一耸肩，“虞国要是玩完了，我们跑到哪都是一个死字”。
高慧轻轻地戳了她一下，撇嘴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死心眼，我们跟虞国又不是连体婴，反手把它卖了不就行了”。
“哇，你好黑心呀”。
高慧歪头赞同，许诺道：“当然啦，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不过我一定会带着你们一块走的，放心～”
时间是个好编剧，冬去春来，平素针锋相对的两个人竟然把日子过出了几分相依为命的味道，三年间她们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轰炸，也不知道打退了多少夜半来骚扰她们的各色人物，三年匆匆而逝，平筝留下的机关几乎完好无损，她们两个人倒是被磨练成了机关大师。
胥黎九年三月三七点十二分，挂在月光下的喇叭一遍遍重复宣告：“卫国战争大捷，虞国解体”，战争结束了？战争真的结束了？平笙远远看着社区悬挂的联盟旗帜降下，边哽咽边连滚带爬地往家里跑，却看见门口泣不成声的高慧，就像她第一次见到她那样，她穿着整洁的大衣抱着旺财。
姚珖莫名生出一股兔死狐悲之感，南北分裂带来的还有无止境的清算，高慧出身勒旺家族，就是那群引亨都人入境的无耻之徒，可谓是臭名昭彰，颓唐民众太需要一个可以同仇敌忾的时机，而她们太适合做这个靶子了。
半个月后，平筝终于带着一身伤痛回到家园，她因为作战英勇而被擢升为嘉黎军区第二军队连长，可惜荣誉尚未加身灾祸便先行一步，监察署调取平筝档案时发现自家的大英雄家里竟然窝藏着北虞余孽，当时统管嘉黎军营的正是吉尔首相，他觉得虞国刚刚分裂，一个家族因政治而分裂尚且不易，何必在这件事上做无谓的纠缠。
不过朝中没人愿意接受这个意见，毕竟吉尔首相的两位养子都娶了长于北虞的妻子，意见被搁置，政治清洗由此开始。
军事法庭先是以“挪用公款”为名对平筝提起诉讼，而证据居然是平笙在战争期间都没有停止的舞蹈课，这个刚安定下来的家又迎来了新一轮的争吵。
那年嘉黎的夏似乎来的格外早，像是积了很久的热气蒸腾起来，一丝风也没有，不久后天上就泼起了雨，几只蜻蜓绕着芭蕉叶不住盘旋，不久就倒在地上，了无生机。
平筝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往自己肿起来的小腿抹药油，闷热的风一阵阵吹过来，凉丝丝的，她把药油往怀里一收，拍了拍身旁发呆的高慧安慰道：“别担心，军事法庭那边我会想办法，这件事我一定会解决的”。
高慧沉默地盯着庭院下交织的蜻蜓，最终还是摇了摇头，笃定道：“他们不会轻易放过我的，现在的南虞太需要一件可以凝聚民心的事情，而清洗战争中的’叛徒’就是一个绝佳手段，现在是瘪芝麻都能让他们榨出二两油来，更何况我家那群没心肝的东西，我是一定会被迁怒的”。
平筝知道自己现在说这些都是徒劳，可她再不能接受爱人的离去，她抓着高慧的胳膊，几近祈求：“可是首相已经提出了议案，我们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你再坚持一下好不好？”
“我能坚持，那你的平笙呢？乐记侯已经被锁查问罪，他的家眷被困在阙都任人欺凌，你难道想让平笙再过一遍那样的日子吗？”
乐记侯被问罪？那明明是一年之后的事情，是谁放出了假消息误导高慧？
平筝看起来很纠结，忠义与私心像是势均力敌的秤砣，分列两端，不分伯仲。
高慧太了解昔日的爱人，她知道只要提起女儿平筝一定会动摇，可自己现在算什么？她压下讽刺的笑容，平静道：“我虽然不被家族所看重，可毕竟血浓于水，北虞还是有人愿意收留我们的”，她故意加重了“我们”两个字，想逼平筝做出抉择。
“你真的跟北虞那边有联系？！”
高慧坦诚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总得为我们的未来考虑”。
平筝的身体“咔咔”颤抖着，她满身伤痛换来的只有联盟的分裂，她付出真心对待的只有无尽的欺瞒，一股腥气直冲嗓子眼，她“噗”地吐了一口黑血，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站着的两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真没想到你会帮我”，高慧斜眼看着轻柔把平筝扶起来的平笙，还是忍不住嘲讽：“可惜你再怎么殷勤她都看不到了”。
平笙反讽道：“但她可记住了你是怎么骗她的”。
高慧无奈地一摊手，故作轻松道：“无所谓啊，只要我们都能活下来就好了”。
“妈，你真是这么想的吗？”
“妈？”高慧不屑地勾起嘴角，背过身点了一支烟，烟雾放纵地从她的鼻子散出来，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深吸一口气后把剩下的烟摁灭在门口刚搭起来的精致窗台上，“你想问什么？我给你五分钟，随便问”。
平笙小心地擦掉平筝嘴角已经干了血迹，神情几乎没有一丝波动，“你有把我们当成家人吗，哪怕一瞬？”
高慧看着她的眼睛，像是看到了当初的自己，她几乎下意识地想去附和，“有，我爱你们远远胜过自己”。
“你非要拿我当傻子吗？是谁换掉了我妈的药？又是谁去军事法庭举报她包藏罪犯？你为什么会在战争期间夜半出去？”
高慧被这一连串的问句砸得痛彻心扉，她无力地倚着柱子想去维持自己最后的尊严，“原来你早就怀疑我了，呵，我原来还觉得对不起你们，现在看来很没有这个必要”。
平笙觉得自己脸上有温热的液体流下来，可她毫不在意只是盯着高慧一字一句道：“你明知道只要你想算计我们，我们根本就没有任何还手之力，可你还是选择用最伤人的方式去做”。
“是啊，那就让我最后再算计你们一次吧”。
平笙想伸手抹去脸上的泪，可是一抹才发现脸上的根本就不是泪而是血，她晕晕乎乎地看着高慧远去的背影，她头也不回地冲平笙做了个再见的手势，消失在门口。
你为什么总是头也不回地离开？
我们，真的走在同一条路上吗？
不是，可我就想黏着你
旺财是一只有着狗狗名字的小胖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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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小笙，妈妈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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