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那声音便知是谁了。
亭外的雨愕然停了,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起了风,吹的枝叶摇曳作响。
窦氏站在亭边,众人纷纷卑躬屈膝的向她行礼,程景更是低着头恭谨地唤道:“外头天气这样差,母后怎的还出来了,万一着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她敛眸看去,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张张惊惶无措却又强撑镇定的脸庞,只是看到宁威时眸色稍有变化。
“我的身子骨一向是好的,倒是皇帝你,自幼体弱多病,要格外珍惜龙体才是。”
程景微垂眼帘,伸出手扶着窦氏进了亭子坐在了裴卿时和宁威的面前。
窦氏坐稳后,让其余人退了下去,便让宁威起了身,可偏偏唯独没有发话让裴卿时起来,像是刻意晾着他似得。
裴卿时也不以为忤,反而是从容的跪伏于地,静等着。
宁威见太后来了,像是有了转机,忙上前说道:“太后娘娘,老臣与圣上正在讨论关于如何处置班洛一事。”
窦氏抬了抬手指,淡漠地扫过裴卿时的背脊,却道:“勾结乌苏,谋逆犯上,此罪按律法处置即可,还需再议什么?”
她的声音太过冷淡,带着些许震慑众人的威严,裴卿时顿觉浑身冰凉,虽不敢抬头,仍旧坚持己见地道:“启禀太后娘娘,班洛之事还未查清,不能断然下定义啊,况且班家其余人葬身火海,怎么看都像是有人栽赃陷害,毁尸灭迹,还请太后明察。”
窦氏闻言轻笑了一声,问道:“不是说他自己都认罪了吗,还明查什么?”
裴卿时被噎了一口,半晌说不出话来。
天家面前,他就算想帮忙说情,也是需要考虑实际情况。
不管谢忱如何布局,是何心思,班洛认罪已成定局。若他再强行辩驳便成了忤逆犯上,届时就算不死也会脱层皮的。
裴卿时咬了咬牙,看向程景时,他欲要开口劝慰,却听得宁威忽然道:“圣上有仁慈之心是好事,但也要顾全大局,太后娘娘也是为了朝廷和百姓,只怕今日放过了,他日漏网之鱼卷土重来,对大晋来说才是真正的祸端。”
窦氏闻言满意点头,看着程景继续道:“国公说的没错,皇帝还是要磨炼一下自己的心性,免得遇事总是优柔寡断。”
话说到这个份上,程景也只能顺坡下驴,颔首称是。
可正当窦氏想要起身时,身后的太监来报谢忱早已在外求见。
她眉梢挑高,嘴角露出丝讥讽,不等程景发话便道:“宣吧。”
不多时谢忱便匆匆走进了亭中。
他先是给窦氏和程景行礼,随后将手中拿着的奏折呈到了她跟前。
窦氏不用接也知道那折子里写的些什么,无非还是那些为班家说情的虚词罢了,她连看都懒得看一眼,遂道:“谢大人今日若是来求情的话,就莫要白费力气了,班洛既然认罪,朕自然会遵照律令,绝不姑息。”
谢忱闻言并不慌乱,而是沉声道:“臣认为,太后娘娘说的极是!”
窦氏神色一惊,谢忱这一句话把在场的人都说懵了,连裴卿时也不知道谢忱的葫芦里到底是卖的什么药。
宁威紧盯着谢忱,像是觉得此人必定另有阴谋似得,难得谢忱没有跟他唱反调,但宁威也不是没有脑子的,细细想来不免质疑道:“谢大人当真是如此想的?”
谢忱不答反问,“敢问国公,二十年前东宫谋逆叛国一案是如何判决的?”
众人闻言又是一怔。
东宫谋逆一案,乃是大晋立国初期,先帝在世时最为轰动的一件事了。
当年先帝殡天,传位太子。
可偏偏有人带着太子印信联合乌苏围了整个皇宫。
那一夜,血染金銮。
而后宁威虽带兵剿杀打败了那群叛军,太子印信却不知所踪,而太子和皇后被宣因勾结乌苏,叛国被诛。
皇后的人头被割下,悬挂于城墙之上,太子听说也死于非命,至此,皇权易主。
宁威回忆起往昔,脸色变得发白,连带着太后也是面色骤变。
谢忱继续说道:“当年先皇后被太后娘娘下令斩首挂于城墙之上整整三夜,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皇亲国戚亦不例外,更何况是班家?”
窦氏的脸色愈加苍白,她的双唇颤抖着,显然是气急了。
她怒视谢忱,厉喝一声:“你又提此事究竟何意?”
谢忱面无惧色,迎着窦氏的目光直视着她:“臣斗胆问一句,当年拿着太子印信之人可有找到?”
窦氏抿着唇,久久没有答话,半晌后她才哑着嗓音吐字艰涩地道:“贼人狡猾,不曾寻到。”
谢忱闻言微扬了眉尾,缓缓道:“臣认为,或许班家一案的背后之人是那贼人也说不准,班洛死不足惜,可若不查出真正的凶手,难保贼人不会卷土重来,孰轻孰重还望娘娘定夺。”
窦氏闭了眼睛,胸脯剧烈起伏着,似乎是极度愤怒之下的失控,她猛地睁开眼,眼底闪烁着骇人的恨意直直盯着谢忱。
二十年前的事是前朝的一根刺,无人敢提。
可谢忱却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说出来,也不知是何用意?
程景倒是将谢忱的一席话听了进去,劝着窦氏刀下留人。
片刻,窦氏深吸了几口气,尽量平复心绪。
“好,本宫便暂且饶他一命,先暂时流放,待到他日查到幕后之人,再行处罚。”
窦氏眯着眼看着谢忱道,“这次的事,本宫念着你直言不讳的份上便不计较了,若有下次,休怪本宫翻脸无情!”
谢忱垂首应喏。
窦氏挥袖示意众人退下,只是在经过宁威的身侧时,她的脚步微微一滞,两人瞬时互换了眼神,随即又恢复了原状,离开亭子。
这一番波澜过后,两人出宫走在官道上,一个神情晦暗不明,一个则满腹心思。
许久后,裴卿时先开口:“你今日为何要在太后面前提起东宫旧案,人人皆知这是大忌,你就不怕一个不小心人头落地吗?”
谢忱闻言哂笑一声,“若不这样,今日人头落地的就是班洛了。”
裴卿时闻言一愣,随后叹了口气。
谢忱何时有这般好心了?
裴卿时不解,可谢忱只是喃喃道:“这是我答应她的,便要做到。”
他看向远方,眸光悠长而寂寥,仿佛能穿透层层云雾,直入遥远的记忆。
那一夜,当真是冷的彻骨啊。
-
班洛定案流放,桑莞接到莫风的消息后火急火燎的带着桑云笙收拾好东西准备在后院翻墙。
按照与谢忱的约定,今日便是桑云笙与班洛私奔的日子。
桑莞让青萝帮着放风,她趁机把藏在树枝下的梯子搬出来。
梯子有些破旧,看起来有些年头,是府里仓库的一些旧物,桑莞从前总是偷偷溜出去跟宁锦淮玩到很晚才回,父亲不许她出门,她便只能爬墙,这才寻了个梯子藏在后院方便些,没想到如今派上了大用场。
爬墙这种事桑云笙倒是一次也没干过,有些胆怯,可桑莞轻车熟路,一会儿工夫就爬上了墙顶,伸出手想要接住往上爬的桑云笙,桑云笙看着梯子为难道:“阿姐,我们一定要爬墙吗?”
桑莞看出她胆小,无奈道:“废话!若不爬墙怎么出府?”
府里后院的门都被桑沚锁了起来,钥匙也留给了两个姨娘看管,正门更是不能去。
桑云笙皱眉硬着头皮的只好扶着梯子慢吞吞地试着爬上去,只是手脚相当笨拙,几次都摔了下来。
见状,桑莞只好下来给桑云笙做起示范,“你仔细瞧我的动作,对,就是这样,你别着急……慢点……”一旁的青萝也连忙过来搭手。
两人一左一右护着桑云笙,三人花了一炷香的功夫终于让她成功登上了墙头,她抬头望向天空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又回头看向桑府,心中有种难以言喻的感受。
“从前我只知在深闺中读书弹琴,人前努力做着父亲母亲心中的乖巧懂事的女娘,可有时候我也想去看看外面的海阔天空,阿姐,你可知我有多羡慕你。”
桑云笙忽然道。
桑莞微顿,从前看着这个人称“才女”娴静的妹妹,她每日里都有满腔的骄傲自豪,也从未想过,她从不想要这些噱头,只是盼着有天站在更广阔的天地。
可此时听着桑云笙的话,桑莞却觉鼻尖酸涩,险些掉下泪来。
她忍着泪意笑道:“以后你无需羡慕我,天地之大,你尽可去任何想去的地方,看遍都城繁华美景,世间的万里河山!”
桑云笙咧嘴笑了起来,眉宇舒展宛若春风拂柳。
桑莞心中感慨,只是不知这一别何时才能再见。
两人正说话间,忽然听到青萝低声惊叫:“老爷?”
桑莞转身看去,便看到桑沚俯首而立站在杏树下,面色微冷。
桑云笙凛然道:“父亲.......”
只是话未说完,一个没站稳,身子摇晃间险些跌落下去,幸亏桑沚及时伸手揽住了她,这才让她免于摔跤。
桑云笙站稳后,一脸戒备的看着桑沚,身子无比僵硬。
桑莞怕父亲带桑云笙回去,立马隔开两人站在桑云笙的前面。
桑沚叹了口气,声音冷峻:“你当真要为个罪人连家都不要了?“
桑云笙红了眼,望着天空,最终是咬着牙跪在了桑沚面前,字字铿锵的道:“就这一次,还请父亲成全女儿一次,此后在外我绝不说我是桑家女,绝不连累父亲和家族声誉。”
桑云笙是个知晓轻重的,虽说执意与班洛在一起也断然不会牵扯整个桑家。
见桑云笙固执,桑沚抬手想要打她却又舍不得,手掌颤抖着举起来最终停在了半空中。
桑莞见情况不对,忙拉着父亲劝道:“父亲,二妹妹她已经长大了,总归是有分寸的。”
桑沚看向桑莞,见她满目恳切,不由露出一丝苦笑,即是没有想到,他竟松了口。
“若是你执意如此,我也无话可说了,还是希望,在外面你能照顾好自己。”
桑沚背过了身,仰着头却红了眼。
从前桑云笙只觉父亲是爱阿姐的,什么事情都要由着阿姐来,对阿姐退让,妥协!
可这一次,她觉得父亲也是爱她的。
桑云笙看着桑沚的背影,重重的在地下磕了三个响头。
声音沉闷。
“此后,女儿不在父亲身边尽孝,一愿父亲身体安康百无忧,二愿母亲万般皆宜无忧无疾,三愿姊妹健朗平安、家宅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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