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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她没有什么朋友

跑堂的工作熟悉之后,偶尔也让我去接订单电话,扫店门口的落叶。隔壁意大利人的快餐店从不扫叶子,彩色木条椅子和小方桌嵌在一地落叶里,很有野趣,不知为何我的中国老板那么喜欢干净的秃。

和同事一起出去吃饭,回家便晚了,看到梁热热在对着镜子摆弄眼影盘,:“你觉得这个眼影涂的怎么样?”

“挺好的。”

她撇起嘴角,“你敷衍我。”

我放下手里的东西凑过去仔细看了看,“真的蛮好的,眼尾再淡一些就好了,”

她眨眨眼睛,“可惜我画不出来之前的眼妆了,悠悠还是喜欢绿色的眼影是吧。”

“哪有,你其实不化妆更好看,涂个口红就很美了。”她的单眼皮被眼影晕黑了一块,显得有些肿,我突然想起一个人,便建议她:“杨帆化妆挺厉害的,要不去问问她怎么画?”

热热别过脸冲着镜子,手里的化妆刷咚一下丢到铺开一摊的桌子上,“你去问吧,杨帆确实挺会化妆的,双眼皮,眼睛又大,你今天是和她一起吃饭的吗?”

“不是啊,和我两个同事。”

她给眼睛上卸妆,“切,早知道了,杨帆今天发了动态,在佛村呢。”

“那你问我。”

“就是羡慕悠悠讨人喜欢,人缘好,好多朋友。”

“你更讨人喜欢啊,解君宝就很喜欢你。”

她张嘴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趁着梁热热生日,我邀请了还留驻在外的同学来聚餐,经过四个失败品之后,我终于做成了一个勉强是那么回事的蛋糕胚子,打了奶油,精心抹了两个小时,越抹越起泡,

“像水泥墙面。”解君宝路过的时候随意丢下一句话。

我举着刮刀犹豫着宰些什么,一眼瞥到了阳台的薄荷,最后在蛋糕边缘贴上绿油油的薄荷叶子,好歹装饰了一下。

“你把我的薄荷都薅秃啦!吴悠悠”,梁热热从阳台追过来捶我,我抱着半盆剩下的奶油满屋子乱窜。

佟欣蕾在厨房炒她拿手的回锅肉,杨帆给她的蜜汁鸡翅刷酱汁,印跃切水果,另两个男生在弄烧烤盘。

开餐之后,大家举杯,杨帆最先开了话题“你们还有几门考试?”

“六门,”

“我也六门。”

“两门,老巫婆卡我。”佟欣蕾说

“你怎么这么快!”

佟欣蕾说:“我想早点回去。实在没劲。”

“你不要你对象了?”

“又不可能真的和他结婚,我们家那里不找外地的,他一个月工资才一千多,换算人民币一万出头吧。每天还很自信。”

“吃老本罢了。”

“是的,要不是他们爷爷拿了赔款,怎么潇洒。”

“你们看美人鱼了没,晕了,这也太丑了。”

“看到了,奇丑。那么多漂亮的不选?”

“天呐,我的童年女神幻想被打的碎碎的。”

梁热热忽然说:“他们是在弥补之前对黑人的殖民伤害,文化和政治发展到现在必须正视历史的课题了。”

她的语调较旁人缓慢,蓦地一开口,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两两对视,一时无话。

杨帆问:“热热是哪里人?”

“H地(中原)”

“噢,你好像没有口音哎,你会说H地话吗?”

“不会说”

佟欣蕾笑:“热热有偶像包袱,我从来没听她说过方言。”

“H现在出来的人蛮多的,不然就去首都,很少留在当地。”

印跃说:“我本科宿舍有两个北方的,一个南方的,真的五湖四海,高考还是蛮公平的,我感觉是超级厉害的一个制度了。”

杨帆说:“是的,高考前一段时间超级充实,一心就是考试,完全没有杂念,现在还觉得很美好。”

“我们考完那天全班一起扔书,可壮观了。”

其他人笑着点头,梁热热默默吃着碗里的土豆,解君宝低头微笑不知在想什么,拿过橙汁给梁热热续了一些。

饭后,同学们各自拎着一袋垃圾走了,屋子恢复了寂静,梁热热坐在椅子里没有动,解君宝低头给她递纸

“他们为什么那么说话,我不喜欢方言是因为真的很粗鲁,而且高中是我过的最痛苦的日子。”

解君宝安慰她:“都是既得利益者罢了。”

望着桌子上的剩菜剩饭,我心底涌起一阵厌烦和疲惫。

梁热热每周会去一趟华人镇,平时晚上我要上班,见面的次数逐渐减少,我似乎在卯着什么劲,如果松懈,就会七零八碎的掉一地。

餐饮店的同事想一起吃饭聚餐,晚上我问她:“我和两个朋友周末打算在客厅一起吃饭,你想不想和我们一起?要是不想的话,你就在屋子里。”

她好像愣了一下,随即垂下眼皮,连皮肤上的光都暗淡了下去,“我不去,你们吃好了。”

我点点头,大约早就猜到了,没什么意外。

梁热热在写着什么东西,笔,纸的声音不断,动静越来越大,如鼓点一般,越来越急促,终于“当”一声敲响序幕,她扬声质问,声音带着颤抖:

“你是不是就不想带我一起吃。”

“没有啊,你想的话,就一起吃。”

“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我不理解,“那我应该怎么说?”

“难道我是客人,你才是这里的主人吗?”

“我怕你不认识她们觉得尴尬啊!”

”不是的,你根本就不想带我一起,你和你的朋友们一起聚餐,我是多的那个,是不是!谢君宝来的时候,哪回不是我和你一起招待他。”

我觉得有些不可理喻,转过头继续做自己的事。

“你为什么不说话!”

“你说话!”,她声音一遍比一遍高亢,几乎破音。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突然冲过来疯子一般嘶吼:“凭什么什么事都是你来决定!你想和我一起吃饭就和我一起吃饭,你想带人回来就带人回来,为什么你坐那个桌子我坐这个!凭什么你睡那边我睡这边!你知不知道,对着门客厅有光我每晚都睡不好!”

她用力拍打柜门,“你知不知道,我每次拿衣服都够不到!”

我不知道!天可怜见,当时安排的时候,是她说可以的。

我被这些质问砸的当头,懵在椅子里痴呆住了。

“你说话啊!”她的声音彻底嘶哑,又有一簇尖锐的鸣音冲破喉咙,“为什么我和你说这些你都没有反应,为什么只有我在生气!”

我没有说话,努力在辨别眼前的真相。

眼前这个人是谁呢?她佝偻着背,五指大张如猩猩,我注意到她脸上的红光,朝窗子看去,平时我们最喜欢看夕阳,并排倚在窗前,那时候她脸上也印着霞光,微眯着眼睛笑盈盈看着我。

落日了,梁热热。

她颓然的将自己砸进椅子里,抱着膝盖哭的很凶。

在我的记忆里,我很少哭,大人们都是匆匆忙忙的脸,不停歇的在做着什么。父亲去世那天我也没有哭,如果是梁热热,她一定会很难过很难过,就像这样。

哭声微弱之后,我走过去给她递纸,她露出狼藉的小半张脸,眼睛红透了,一绺一绺发丝汗湿在脸上,我心里某个地方又揪住了,柔声说“别哭了,要不要洗个脸?”

她伸手抱住我的腰,将脸塞进我的怀里,还在抽泣,小小热热的脑袋紧贴我的肚子,隔着薄薄的睡衣能感受到她脸上的湿润。我一只手慢慢理顺她的头发,她的头发这么软,却也很黑,小时候总会听老人说,头发细软的人命好,那真是说的蛮有道理的,谁会真的对她生气呢?

我望着窗户外面的天空,灵魂被分成两半,一半在她的拥抱里,一半飞去了远处,许久她终于抬起头,被洗的发亮的黑眼瞳望着我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讨厌?”

“没有,怎么可能”

“你会不会讨厌我?”

“不会”

事实上,我害怕了,她歇斯底里的样子随着一次次的回忆被刻进了我的大脑深处,当时我没有反应,事后却总在做噩梦,梦里她质问我,一遍又一遍,质问的内容却和现实发生的完全不一样,醒来就忘。

那些伸出去的触角忽然被灼痛了,我迫切的想要回到壳里,哪里是我的壳?总之不是这个双人间,不是这个生活了三年的城市,不是这个国家。

我购买了回国的机票,疫情期间能飞的航空公司只有那一个,票价自然攀升的无比膨胀,但我什么都顾不得了。

之后我开始忙碌,要去医院测量核酸,拍肺部ct来证明自己没有得过covid,一边又要证明自己打过两次疫苗,我的居留快要到期了,但是我不想续交材料,意思是,我不想再回来了,虽然这一切决定都只是建立在我的冲动上而已。

热热很快反应过来我在忙碌些什么,她终于问了

开口仿佛变得困难,空气也变得很难吸入,“我要回国了。”

“你买好机票了吗?”

“是的。”

她不可置信,我在没有任何商量的情况下就决定要离开,并已经处理好一切,只差收拾行李,等待上飞机,轰的一声18小时之后就相距万里。

“你和印跃他们说了吗?”

“没有必要。”

“那什么事情有必要说?什么人对你有必要?”她的声音忽然拔高,椅子因为猛地转身刺啦一声。

我不解的看着她,发现她又要流眼泪了,此刻只想关上门什么都不见,奈何我们住在一个屋子里,我撇过脸打开电脑装做要忙

“说啊!我们都不配知道你想做什么是吗?”她过来拽我的肩袖,我发现她开始像上一次那样五指大张,歇斯底里,有一种悉悉索索的恐惧爬上我的心脏,就好像这双手要勒住我,拖进什么黑暗里。

“为什么一定要知道我想做什么呢?我好像没有追问你们想做什么吧?”

“那是因为我都告诉你了啊,可你呢?”

那天晚上她在默默流眼泪,我也没有起身去安慰她。

第二天一早,我还没起床,她就收拾东西离开了,解君宝说在他那里。

两天以后她回来,又在收拾行李。我们在故作平静,她甚至很愉快的告诉我:“我去瑞士玩一圈儿,下周回来,你在家好好吃饭哦。”

“你和解君宝去吗?”

“不是呀,他要上班,我想自己去滑雪。”

“好的,玩得开心。”

有什么东西划过我的意识,但没有捕捉到,我抱着一本小说,靠在枕头上看,她将行李箱滚到门边,我才发现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梁热热去瑞士的一周里我去海边找印跃,但也和她吵了一架。

“你不觉得你有厌女情结吗?”她像是发现什么了不起的案子,无人涉猎的知识荒漠,两眼亮晶晶。

我脑子里过了一遍这个词,荒唐二字首先蹦到喉咙,反问她:“你为什么这么说?”

她略沉吟,“就是你站在男性的角度思考,对,你有男性凝视。”

我有点恼了,她不说为什么,净给人下定义。

“你凭什么说我是男性凝视呢?你得拿出证据来。”

她倒有些磕磕呜呜:“就是我身边没有女的朋友像你这样说话的,之前还说我是什么东南亚审美。”

“你的意思是你就凭你知道的身边的女性朋友的想法,就判断我不是女性思维,而是男性角度,有什么权利这样子将我划为对立阵营呢?”

她更加慌乱,但是还死抱着我一定是有问题的深挖,试图寻找一颗准确的子弹来朝我射靶,

我只是静默的看着她的眼神动作,目光如手勒紧她脖子,敢要是说出什么就用上一分力。

我俩倒都是忘了一开始怎么说到这个——

十分钟前她对着镜子捯饬许久,我玩着手机瞥到她的动作“这么晚了化妆?要出去吗?”

“没有,我想打个耳骨钉。”

“耳骨钉?”

“对!”她转过脸来,手举着一个金色耳饰比在耳骨位置给我看,“好看吗?”

我没有回答,觉得有些厌烦,“为什么想打耳骨钉?”

她略转回去看镜子“我早就想打了,邦尼说我的耳骨软,打不会疼。”

我好像一时找不到词,皮笑肉不笑的看着她

“所以疼吗?”

“当然疼啊!邦尼是硬耳骨还是软耳骨?”

“硬的…”她好像意识到了我在说什么,有点想笑。

“那她有神通知道软耳骨不痛哦!”

她终于笑起来,露出牙龈,又好像意识到这样笑会露牙龈,嘴唇微微下包,裹住牙齿,抬手微微遮掩,形成一个她平时特有的笑容。

“所以这样好看吗?”

“有一点风尘。”

她闭了嘴,甚至闭得太猛而向下扯,头也转过去继续看镜子,我继续刷着手机,看到梁热热新发了一张雪山照片,随手又退了出来,很快沉入一段搞笑视频里。

她突然用声音把我拎出屏幕,“你不觉得你的思维很奇怪嘛?就你平时想的东西。”

懵了许久,我才从她圆圆的直视的眼神里读出认真。

然后就吵起来了。

我不惧怕和印跃吵架,她说出什么我都能应对,第二天照常做早饭,我端着煎蛋和面包到厨房的时候,她已经顶着一头乱毛坐着等了,我们对着吃早饭,没有目光交流,许久之后,互相哧了一声表示嫌弃,就重修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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