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怪,皇后只要见到阿柰,便会做乱七八糟的梦。
这一夜又回到了前次梦境,珠箔银屏,锦幄香衾。
推衣而起,只觉身轻如燕,毫无病弱迟滞之感。
四下环顾,房间布局与她的寝阁大致相似,室内仍无玉磬,却多了一座高大华美的紫檀木镜台。
台下两层,皆有门户。案上镶嵌螺钿,漆面金银平脱。妆台边缘镂空雕着龙凤、祥云、花鸟、瑞草等,并镶金嵌宝,光彩夺目。
她禁不住好奇,挽着繁复裙裾走了过去。
正要开启镜奁时,身后水晶帘动,迸出铿锵玉音。
一个浑身浴血的黑衣少年闯了进来,一把攥住她手腕,焦急地上下打量着她。
“你是谁?”她惊愕地大喊,却只是徒劳,因为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姊姊一切都好吧?”少年的声音里满是关切。
明明近在咫尺,可她看不清少年的脸容,只觉得分外亲切。他的手掌宽大厚实,让她感到无比的温暖和安定,原本的惊惶恐惧逐渐散去。
“你是何人?”她努力扯着嗓子喊道。
他明显没听见,自顾自地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包,塞给她道:“这里有两件旧物,一件是令郎从前的玩具,一件是你未出阁时的首饰。姊姊切记藏好,别让他们翻出来。”
她猛地一震,终于想起这句话似曾相识。
就在她挣扎着回忆时,却被浓浓的血腥气包围,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
“你受伤了吗?”她将那只巴掌大的小包纳入袖中,骇然道。
他依旧没听见,而是紧紧握住了她的肩,带着哭腔喊道:“姊姊快醒来,别再被他蒙骗了……”后面的话被响亮的拍门声吞没。
恐惧和惶惑再次爬上心头,到底谁在骗她?他又是谁?
她本能捏紧了袖中小包,掌心被尖锐之物扎的生疼。
一切就像排练的剧目,根本由不得她思量,便回身将受伤的少年推到榻下,用帷幔遮好后,又从包中取出了那只刺痛她的金钗。
钗尖锋锐,像两点刺目的金芒。
她想也没想捞起下裳,握紧钗尖往腿根狠狠划去。
先是冰冷金属擦过肌肤的凉意,接着像是无数利爪撕裂血肉。痛感爆开时,她疼得打了个哆嗦,猛地惊醒过来。
梦中情景正如烟霞般消散,她似乎明白了断钗的由来。
肯定都会忘得,就先记住最后一件事吧。
她将手探入寝袍,扒开亵衣往腿根摸索。
没有流血,也没有包扎的痕迹,两边都完好无损。就在她要抽回手时,浑身却僵住了。
右侧腿根的肌肤不似左侧平滑,许是年深月久,疤痕早就淡去。
可雁过留痕,风过留声,怎么可能一点影子都没有?
她心头狂跳,冷汗直冒,难道一切并不是梦?
撕裂般的痛楚在耳边爆鸣,她脑中“嗡”地一下,仿佛又听到了震天响的拍门声,还有榻下压抑的喘息……
这不是梦,这一定不是梦。
她挣扎着想去榻下摸索,刚欠起身,肩头却搭上来一只手,“卿卿在找什么?”
她不觉魂飞魄散,转头望去,竟见身旁睡着一人,脸庞瘦削,眉眼柔和,正睡意惺忪地望着她。
随着她转过去的姿势,他也终于看清了她掩在寝袍下的手,苍白的双颊渐渐腾起两片红晕。
她方才惊觉这个动作会引人误会,急忙抽回手,有些无措地瞪着他。
平生第一次,恨帘外的千盏灯,将帐中映地雪亮。
他坐起来,俯身帮她整理凌乱的寝袍,咫尺之间,她似能看到他皮肤下纤细的筋络,却看不清他的五官。
她眨了眨眼,试探着去触摸他的眉眼。
他轻轻捉住了她的手,扶着她缓缓躺下,神情羞赧道:“你身子太虚,如今怕是禁不住。”
她茫然了一瞬,有些哭笑不得,却也懒怠解释,只下死眼盯着他。
慢慢地,他的面容像是从水下浮了出来。平和寡淡的一张脸,算不上英俊,也不再年少。可他身上有种温厚亲切之感,靠近时似能熨帖她的惶惑和不安。
他们应该相处过许多年,她记不清细节了,可直觉仍烙在灵魂深处。
难道她也老了?她感到一股莫名的悲怆。
想起梦中未来得及开启的镜奁,倏地坐起,急切道:“镜子……”
“哪有大半夜照镜子的?”他顿觉好笑,可见她执意要下地,只得将她打横抱起,命值夜宫人开启镜奁。
皇后的镜台不在寝阁,而是设在隔壁妆室。
**
昏黄镜面如铺开的宣纸,将妆台前掌灯的宫人和并肩蚨坐的帝后尽数敛入画中。
皇后的瞳孔骤然紧缩,掌中断钗无声地跌落在地毯上。
她看到一只幽怨的艳鬼,苍白虚弱,眉目凄哀,素丝寝袍像氤氲在身侧的白雾,风吹即散。
这不是她,她怎么可能是这幅样子?
泪水猛地倒灌进喉咙,口中满是咸涩,她无声地抽噎了一下,肩膀连同锁骨一起颤抖起来。
天子不明所以,忙示意宫人移开灯。
她扑倒在地掩面啜泣,白裳逶迤,像一朵凋零的重瓣芍药。
比起没有前程,在蓬莱宫当值最可怕的,当属要面对随时犯病的皇后。
掌灯宫人将头深深埋下,庆幸此刻天子在场,他惯于应付此等场景。
“灯火再亮,也比不得天光。”他俯下身,将无端悲泣的皇后一把捞起,像挽着一截白云般轻飘飘揽入臂弯,“明日再看也不迟。”
他身形高瘦,和皇后一样憔悴病态,可步履却很稳健。
掌灯宫人瞥见地上闪动的金芒,忙膝行过去捡起,高高举过头顶。
天子腾出手接过,眼神温煦,朝她微微颔首致谢。
宫人们早习以为常,便也不会分外惊讶。
他温厚随和,勤勉宽仁,风评一向不错。唯一被诟病的,便是迄今无嗣,以及十年如一日偏宠任性的皇后。
重新倒在榻上时,皇后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轻柔地搭上他手臂,问道:“我是不是快死了?”
他紧抿的唇角哆嗦了一下,扯出了一个堪称凄苦的笑,本想语气轻松的安慰她,可未开口喉头便有些哽咽。
他低下身去,将她轻薄如纸的身躯紧紧贴在怀中,脸庞搁在她肩头,嗡声道:“休要胡说,不过是寻常伤风罢了,等天气转暖就好了。”
真的吗?她没有哭,鬓发却有些濡湿。
“你且放宽心,好好将养,等……养好身子,我们再生个小皇子。”末了又补充道:“公主也行,只要能平安健康。”
她的胸腔变成了笼子,里边困着无数欲飞的鹰隼,它们尖啸着、扑腾着、撕咬着、冲撞着,誓要冲破那层血肉。
想到那个夭折的孩子,她几乎难过到不能呼吸。
为何忘了名字,忘了生平,却始终无法忘记失去所爱的痛?她的手近乎痉挛般抱紧了他,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一起分担。
**
绫绮殿。
鎏金兽炉中沉香袅袅,祥云般绕着镜台。
贵妃正在晨妆,朝阳透过明瓦,映得她肤如明玉,发似墨染。
几名宫娥簇拥在身侧,或梳头描眉,或调脂弄粉,或翻拣首饰,一派繁华盛景。
外间有人禀报:“公主来了!”
贵妃扬起一张雪团似的脸,笑吟吟地转向槅门。
宫人打起帘子,一个活泼娇俏的身影蹦跳着进来,甜甜唤道:“嬢嬢,我来陪你用朝食。”
早有宫娥捧来粉彩牡丹纹绣墩,少女却一把推开,径自挤到贵妃身旁席地而坐,抱住她手臂嗅了嗅,赞道:“是美人香!”
贵妃笑着揽住她,嗔道:“小孩子家懂什么?”
公主撅起嘴哼了一声,倚在她身边不说话了。
贵妃垂眸打量着她,见她鬟髻微松,鬓角几缕碎发犹在飘荡,眼下两抹青影分外醒目,一看就是仓促过来。
“真是奇了,你这只夜猫子,为何今日起得这么早?”贵妃抬起丝缎般柔滑的手,轻抚着女儿细嫩的脸颊。
公主如小猫似得在她掌心蹭了蹭,噘着嘴道:“最近气都气饱了,哪里睡得着?”
贵妃讶异道:“自打搬去珠镜殿,什么都是自己做主,谁敢给你气受?”
妆台前多了一个人,宫娥们便有些缚手缚脚,可谁也不敢多言,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忙活。
贵妃觉察到了,推推女儿道:“你去旁边坐着,不然何时能妆成?”
公主正要撒娇,却见尚宫亲自捧来一碟樱桃脯并一盏酥烙,笑着招呼道:“公主先用些小食垫垫肚子。”
“好呀,好呀,我正好饿了。”公主喜滋滋站起身,到旁边绣墩上落座。
贵妃摆首道:“见了徐阿姨,也不知招呼,礼数都去哪了?”
尚宫蔼然一笑,宠溺地望着吃的香甜的公主,轻声道:“尊卑有别,妾身哪里担当得起?”
公主腮帮子鼓鼓,含含糊糊地回应道:“就是啊!”
没了干扰,宫娥总算盘好高髻,开始依次插钗梳花钿步摇等。
贵妃梗着脖子,余光暼了眼没心没肺的女儿,“刚还气的睡不着,这会儿就忘了?”
徐尚宫会意,忙做关切状,殷勤道:“谁惹我们贵主不开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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