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5月】
车驶向河谷,人类的踪迹愈来愈稀薄了,牛羊在高高的山坡上吃草,秋天的天还是湛蓝湛蓝的,天际悬挂两朵漫无目的的云,缓缓地游走着。
这几月除了两点一线的工作,他们哪里都不能去,如今算是一次偶得的散心机会,车里三人都难得地开心起来。
“等疫情结束,我们马上去大堡礁好不好!一分一秒咱们都不耽误,我要在海滩上喝超级多的鸡尾酒,然后和每一个帅哥斗舞!”
林悠悠被她逗得乐不可支。
“不行啊秋仪,疫情结束了我和阿羽说好了要一起回武汉,参加一个好朋友的婚礼。”
连秋仪难过得嗷嗷叫,又把头凑到前座驾驶室对蒋培羽有商有量道,“那把我一起带上吧。我还没去过武汉玩儿呢!你家林悠悠说好了要请我吃烧饼夹烧卖的。”
林悠悠从不在蒋培羽面前念叨在武汉的亲人,但却分外惦记着罗星诚推迟的婚礼。
多么梦幻美好的一个盼头。
结婚礼物她早已选好了,一对美丽的香槟高脚杯,收到的那天她拿在手里看了又看,又跑去房间叫蒋培羽一起欣赏,末了将盒子郑重地收进储物柜的最高层。
蒋培羽没忍心告诉她,眼看疫情结束遥遥无期,罗星诚和朱敏将婚礼订的酒店宴会都退了,最终只趁着短暂解封的那两天与家中亲人吃了顿饭,算作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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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驶入河谷,他也暂时收回了思绪。
连秋仪的朋友是这次的婚礼策划,一个短发精干小麦色肤色的女人。他们跟着她叫她‘Ada姐’。
这是河谷中一所小有名气的葡萄酒庄园,前头是小型宴会厅,餐厅,连廊,酒窖,后头便是连绵的山谷和葡萄藤架。曾经某位香港明星也在此处举行了婚礼。
“这儿真美。对吧。”林悠悠在缀满紫藤花的连廊里布置甜点和吧台,侧头对连秋仪赞叹。
“怎么,你也想结婚了?”连秋仪揶揄她,后者可疑地红了脸。
“到时候我帮你找Ada姐策划,给你打折!她可厉害了。你想要啥样的,酒庄?海边?谷仓?哎呀,海边是好看,就是特别挑天气,你觉得呢?”连秋仪半真半假地逗她。
林悠悠不如她会耍嘴巴皮子,把蛋糕的边角料塞进她嘴里。
正笑着,Ada的小助理急匆匆地跑过说摄影师那边要请人帮忙。
两人停了手里的活儿绕过连廊到了婚礼仪式的小草坪。草坪一侧是石灰岩的酒窖,一侧是连绵的河谷。花艺师用了许多的白桔梗,百合,铃兰点缀着美丽的拱门。
蒋培羽方才在与摄影师聊天,现下正站在拱门不远处。证婚人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穿着灰色的西服。
Ada招呼她们,“来,来个美女,帮忙试试光。新人还在后面化妆。今天这天气阴晴不定的。jayden,你和新郎差不多高,拜托你。”
连秋仪是最有眼力见的,听了,当下把林悠悠往前一推,自己跑回连廊那边去忙活了。
林悠悠觉得有些尴尬,但知道婚礼进度耽误不得,只得硬着头皮走去拱形花门下。那位老者对她微微一笑。
摄影师助理把早已准备好的捧花塞给她,摄影师迫不及待指挥着他们说:“来看我这边!”
白色的百合香得简直致幻,方才阴沉了片刻的天,忽地泻进薄薄的金色的阳光,笼罩着花架,风自河谷那边吹来,那些白色的花朵好像突然有了灵魂似的,飘摆摇曳。
现实又在她面前不服帖起来,像贴了太久的双面胶,皱了,翘起来,不过这次的抽离感是轻柔的,美好的。
蒋培羽不知何时将她的手握在手里,周遭没有人了,灰西服的证婚人也不见了。她握着大朵的印度茉莉做成的手捧花,穿着少年时代最喜欢的棉布白裙,他们在绿色的云上跳舞,踩着金色的光线,他们变得比尘埃还隽永轻盈。
忽然她的手被捏了捏,那灰西装的证婚人又出现了,有个更年轻的熟悉的声音,跟着那位老人在重复读着什么。是蒋培羽,他正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好像很紧张的样子。
‘啊,他说英语还是那么好听,’她想。十四岁那年的每一个英语晨读时间,她都仔细地在嘈杂的朗读声里分辨他的声音。
他们在读什么呢。她仔细地侧耳听。
“I, peiyu jiang, take you, youyou lin, to be my lawfully wedded wife. I promise to love and cherish you, in good times and in bad, in sickness and in health, for richer for poorer, for better for worse, and forsaking all others, keep myself only unto you, for so long as we both shall live."
—— ‘For so long as we both shall li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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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2月】
武汉最近有名的网红餐厅里人满为患,覃玥拖着他手等座,说:“幸亏我来的早,现在已经排到八百多号了。”
两周之后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覃玥又来探他。今年武汉的天冷得快,虽然十二月刚刚出头,但他来时外头已是雨夹雪的天气。
“这儿!”覃玥热情地冲门口打招呼。
蒋培羽循声望去,正见朱敏挽着罗星诚的臂走进来。他们大概有一年不见了。
罗星诚从前一直是吃不胖的体质,这两年大概酒局难免,人也渐渐臃肿起来。他考公后不过三年,今年初顺利提了副科,辗转听蒋红国说他受领导重用,人有眼力见,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朱敏似乎比他记忆中又丰腴了一些,一种幸福的肉感,羊毛衣下的小腹微微隆起,脸上有健康柔和的红晕。
这是他们的第二个孩子。预产期在明年春天。
他们这些年联系不算紧密,但逢年过节总会一聚。只是成年后的轨迹太不相同,不知从何说起,大多时候只挑些少年时代的事情和人闲聊,或干脆说些婚姻育儿经,倒是温馨热闹。
今日不知为何又说起初中时代的事情,朱敏打趣,说:“老蒋,你还记得秦妙吗?那天我带老大去上早教课,遇到她了。她孩子跟我家老大也是一般大了。不过还是那么漂亮。她嫁了个日本人,老公在这边做生意。”
几人又从早教课说开去,覃玥求子心切,更是能与朱敏说到一处去。
朱敏又说,就等着他们的好消息了。到时候还能对个儿女亲家。
蒋培羽与罗星诚碰了杯,两人都有些微醺,他这才问:“阿姨情况好些了?”
“出院了。三个月后回去复诊。医生说控制得还行。”
吴娟去年底被诊断出宫颈癌中晚期,为此罗星诚还请托蒋培羽在深城找了医生看,后又经历了两次化疗。年初过年,蒋培羽还上门去看过她。
吴娟精神头还很足,还是当年利落能干的样子,就是因化疗的副作用,消瘦下去。
那天他走的时候,吴娟问他,‘那个姓林的小姑娘呢?怎么没带她回来坐坐。小诚说你们谈朋友了。’
罗星诚尴尬地阻止了她,说‘妈,那都是啥时候的事情了。人家早分开了。培羽现在都结婚了。’
那天罗星诚送他出门,抱歉地告诉他,她病了之后脑子也糊涂了,忘性有些大。
“等过些日子我再去看看阿姨。”
餐厅门口道别的时候他对罗星诚说。
外头竟然开始飘起了小雪。不过落到地上只留下脏污的水渍。
罗星诚扶着朱敏小心翼翼地走远了。
他们平安地走出了少年时代,成了一对踏实的成年人。多么好。
车窗湿漉漉的。霓虹一照,像一盘被恶意搅弄得乱七八糟的颜料盘。
覃玥执意开车,又执意将车停进老城无人问津的巷口。她自驾驶座爬到蒋培羽的身上,细细地吮吸他的嘴唇。
“培羽,我们一定要尽快生个孩子。像他们一样。”
像他们一样幸福。像他们一样快乐。
“Ms Qin, do you take this man to be your husband." "yes, i do."
"Mr Jiang, do you take this woman to be your wife." "yes, i do."
他想起方才覃玥给朱敏观看的他们的婚礼录像。深城的五星大酒店,陈设华美梦幻。
蒋培羽因歉意和无力而抱紧了他的妻子,在后视镜里看她的肩。她暴食症逐渐治愈,今年比去年丰盈不少。
如今温和雪白的身躯,有了肉感,跟这沉甸甸的世界接轨,有了共性,令人放心。
他抚摸她的肌肤,五指深深地嵌进她的肉里,她喃喃着,亲吻他,她是幽深的,温暖的。具有神性,通向光明,接纳他这样一个懦弱的人,使他暂时躲避严寒。
他在极端的如雪崩一般的高/ chao和解离感里望向窗外。望向逝去的一个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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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玥在副驾驶睡得很沉。蒋培羽将空调的风调得更柔和一些,留了一线窗,随后自己下了车,在巷口点燃一根烟。
待拆的深巷仿佛陷入永久的睡眠,老式电线杆微微倾斜,牛皮癣旧的叠着更旧的,是时光的刺青。
他为了备孕其实已经成功戒烟了许久。
雪停了,一个滴水成冰的夜。
从墙头轻轻地跃下一只猫,弓着背,绕着他的脚轻轻打转。
他发觉有人立在巷口,也在好奇地看那只猫。
他抬起眼。
—— 这几日与她偶遇数次,有一次在早餐摊子前她正急着去甜品店,有一次在江边步道她挽着许小榕散步。
他已不再觉得讶异。
今天的林悠悠穿着深蓝色间白色校服,他认出来了,是附近的三中,一所重点高中。
若他没去武汉,大概也会去那里读高中。
她的头发剪短了,身型比成年时代的她清瘦一些,衣服宽宽大大,那是一零年初的风潮,书包也沉甸甸的,好像一不留神就会将她往后拽倒似的。大概学习压力重,她眉眼间有淡淡的疲惫感,但并不沉重。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十七岁的林悠悠。
“那只猫认识你。阿羽。”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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