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德七年的冬雪,似乎比往年更早地覆盖了紫禁城的金瓦红墙。坤宁宫的暖阁里,福临正襟危坐在小书案前,一笔一划地临着《千字文》,十一岁的瑚图礼则在另一侧抚琴。玉章斜倚在铺着貂绒的暖榻上,手中拿着一卷《黄庭经》,目光却温柔地流连在一双儿女身上。
皇太极处理完前朝的奏疏,也踱步进来。他先是走到福临身后,俯身看了看儿子工整的字迹,满意地点点头:“嗯,有进步,手腕要稳。”福临得了夸奖,小脸扬起,眼睛亮晶晶的。
接着,皇太极又踱到瑚图礼身边。一曲终了,余音尚在暖阁中萦绕。皇太极脸上露出赞许的笑意,温言道:“朕的瑚图礼,这《鸥鹭忘机》弹得是越发有模有样了。指法娴熟了不少,意境也抓得准,听着倒真有几分超然物外的味道了。”瑚图礼闻言,立刻转过身来,小脸上漾开明媚的笑容,带着几分娇憨拽了拽皇太极的衣袖:“阿牟其!我练了好久的!弹得好,您可有赏赐?”
皇太极看着爱女撒娇的模样,眼中笑意更深,捋了捋短须:“哦?想要什么赏?”
“女儿想去南苑看新来的那几头梅花小鹿!”瑚图礼立刻接口,眼睛亮闪闪的满是期待。
“好,好,”皇太极爽朗一笑,“等雪晴路干,便带你去。”
玉章放下书卷,含笑看着这一幕父女间的温情互动。她招手让宫娥奉上刚沏好的热茶,是江南新贡的雨前龙井,清香袅袅。她对着皇太极柔声道:“陛下且歇歇,喝口茶。瑚图礼这琴,听着确有几分‘清微澹远’的意趣了。” 目光扫过女儿兴奋的小脸,又添了几分慈爱。
“今日朝上,可还顺遂?”玉章轻声问道,将一盏温热的参茶递到皇太极手边。
皇太极接过茶盏,指尖触及她微凉的手,眉头陡然蹙起,“都是些寻常政务,洛博会处置得妥当,朕不过听听罢了。你如今最要紧的是养好身子,这些琐事不必挂心。”
玉章却敏锐地从他眉宇间捕捉到未散的凝重,轻声道:“陛下虽不说,臣妾也猜得到几分。可是朝鲜那边又生枝节?还是南边军务……”
“乌那希。”皇太极打断她,“太医如何嘱咐的?需凝神静养,切忌劳心。”他宽厚的手掌将她微凉的手完全包裹,“朝鲜之事,朕自有主张。科尔沁的赏赐,布木布泰也已办妥。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好生将养。”
他凝视着她依旧清丽却明显清减了的面庞,声音低沉下来:“朕只要你安心休养,早日康复。这比任何朝政都要紧。”
玉章迎上他深沉的目光,那里面的担忧与坚决让她心头暖融,终是不再追问,只轻轻回握着他的手:“好,臣妾都听陛下的。”
温馨的氛围被阿裕略显凝重的脚步声打破。她快步走入暖阁,先向帝后行礼,然后低声道:“娘娘,四公主递了牌子求见,神色……惊惶至极,说是有天大的祸事!”
玉章与皇太极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一丝疑惑。穆库什早年坎坷,这些年一直安分守己。
“宣她进来。”玉章坐直了身体。
穆库什几乎是跌撞着冲进来的,才三十几岁的脸上此刻憔悴无比,发髻散乱,眼睛哭得红肿不堪。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四哥!四嫂!救命!救救我那苦命的宜尔哈啊!尼堪……尼堪要杀了她!”
“什么?”皇太极霍然起身,“四妹,起来说话!尼堪为何要杀妻?宜尔哈做了什么?”宜尔哈是穆库什和前夫布占泰所生的女儿,嫁给了宗室贝子尼堪。
穆库什被宫女勉强扶起,“是……是宜尔哈糊涂!她……她嫁过去几年无所出,被婆母逼得紧了……竟……竟鬼迷心窍!府里有个粗使仆妇刚生了个女儿,她……她就把那女婴抱去,谎称是自己生的!还……还买通了接生婆子和几个丫鬟作伪证,如今正假装坐月子呢!”
她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可……可不知怎地,竟让尼堪发现了端倪!他……他今日回府,不知听了什么风言风语,径直冲进宜尔哈房里质问……不知怎么竟识破了!当场……当场就拔了佩刀要砍杀宜尔哈!幸……幸得几个侍卫拼死拦住!宜尔哈现在吓得缩在房里不敢出来,尼堪提着刀在院子里咆哮,说要……说要清理门户!府里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四哥四嫂,求求你们!快派人去拦住尼堪吧!再晚……再晚我那女儿就真没命了!”
暖阁内瞬间陷入死寂。福临和瑚图礼早已被嬷嬷带了下去。炭盆里的火星噼啪作响,更衬得气氛凝重如铁。
皇太极脸色阴沉,混淆皇家血脉,欺瞒宗室,此乃动摇国本、玷污皇室尊严之大忌。他猛地一拍身旁的茶几,震得茶盏叮当作响:“混账!乌拉纳喇氏胆大包天!竟敢行此欺天罔上、混淆血胤之逆事?尼堪暴怒情有可原!此等罪妇,死不足惜!不仅她该死,那些作伪的奴才,包庇隐瞒之人,统统该杀!此风不刹,后宅纲常何在?皇家颜面何存?”
穆库什听到“死不足惜”、“统统该杀”,吓得魂飞魄散,再次伏地,只剩下绝望的呜咽。
玉章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震惊与一丝对那乌拉纳喇氏的复杂情绪——同为女子,她深知无子嗣的压力足以压垮一个人。但此事若不严惩,后患无穷,不仅尼堪沦为笑柄,整个皇室宗亲的颜面都将扫地,更会助长后宅歪风邪气。
她站起身,走到皇太极身边,“陛下息怒!此事确实罪大恶极,必须严惩以儆效尤,肃清宫闱,维护伦常根本!”
皇太极余怒未消,冷声道:“梓潼也认为该杀?那便……”
“陛下!”玉章打断了他,“杀,自然要杀,此为首恶,罪不容诛。然雷霆手段,亦可存菩萨心肠,更要顾及宗室体面、家主之责与后续影响。若牵连过广,手段过于酷烈,不仅令亲者痛仇者快,更可能引得人心惶惶,流言四起,反损皇室威严。臣妾以为,当以雷霆之势处置首恶,震慑宵小,但对不知情者及无辜者,当网开一面,方显天家法度森严之余,亦有仁恕之道。”
她条理清晰地陈奏:
“一、立刻密派乾清宫心腹侍卫及慎刑司得力嬷嬷,持皇上手谕,火速前往尼堪贝子府!首要任务是稳住尼堪,收缴其兵器,防止事态恶化!同时封锁府邸,严禁消息外泄!将罪妇乌拉纳喇氏及所有涉案奴仆一拿下,押入宗人府大牢严审!贝子尼堪……命其即刻入宫见驾,由陛下亲自训诫!此事他虽为苦主,但治家无方,冲动妄为,亦有失察莽撞之责,需严加申饬!”
“二、乌拉纳喇氏,胆大包天,混淆宗室血脉,犯下欺君罔上、玷污皇室之大罪,罪无可赦!着:褫夺其贝子福晋封号,废为庶人!赐白绫!此为首恶,必须严惩,以儆效尤,杜绝后宅再有此等歪风邪念!”
“三、那个女婴,”玉章的语气转为低沉,带着一丝悲悯,“她何其无辜?生身父母皆非其所选,却要卷入此等滔天罪孽之中。稚子何辜?着由慎刑司嬷嬷寻一可靠、无子嗣的忠厚包衣夫妇,秘密收养此女,远离京城,永不得提及其身世!赐其纹银百两,田庄一处,保其一生衣食无忧。我们满人敬重生命,这孩子,不该为父母的罪孽陪葬。”
“四、四公主穆库什,”玉章的目光落到瘫软如泥的穆库什身上,“教女无方,事发后虽及时前来求救,但未能及早察觉规劝女儿行正途,亦有失责。念其爱女心切,情急求救,非为包庇,着:罚俸一年,于府中禁足思过三月!抄写《女诫》、《内训》五十遍!以观后效!”
“五、贝子尼堪之岳父、内大臣图尔格,”玉章的语气转为沉肃,“身为家主,穆库什之夫,乌拉纳喇氏之继父,纵使对此惊天阴谋事前毫不知情,然治家不严、约束内帷不力,致此大祸,亦难辞其咎!着:削其固山额真之职,罚俸一年!责其闭门思过三月,深刻反省!并令其严加管束阖府上下,整肃门风!若府中再生事端,定当严惩不贷!”
玉章的处置方案,核心在于以雷霆手段处决首恶,迅速平息事态,震慑效尤,维护皇室尊严和伦常底线。同时,避免株连扩大。
皇太极紧绷的脸色在玉章条理分明的陈奏中逐渐缓和,眼中的怒意被深思取代。他沉默片刻,目光扫过瘫软的穆库什,又似穿透宫墙,落到那个多年来兢兢业业、却因一桩身不由己的婚姻而饱受煎熬的臣子图尔格身上。
“梓潼思虑周全,处置得当。”皇太极缓缓开口,“首恶当诛,稚子无辜,此议甚妥。尼堪莽撞失察,理当申饬。”他顿了顿,语气带着惋惜,“至于图尔格……其失察之过,确凿无疑。削其固山额真之职,罚俸思过,整肃门风。”
他眼前浮现出当年那个被迫迎娶父亲福晋穆库的年轻将领。这桩太祖钦定的婚事,图尔格和穆库什都不过是棋子。图尔格能力卓著,这些年勤勉有加,从未因这桩令他蒙羞的婚事懈怠半分。皇太极本人深受汉人礼法影响,对“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的收继婚俗本就存有芥蒂。如今,图尔格又要因此被削职……一股强烈的惋惜与不平涌上心头。图尔格何其无辜?本是国之栋梁,却因荒唐旧俗屡遭牵连。
然而,身为帝王,他深知玉章所言极是。图尔格身为家主,“治家不严、约束内帷不力”的罪名洗刷不掉。若不严惩,何以立威?何以正法度?
内心权衡再三,帝王的责任占了上风。他沉声道:“图尔格之过,非其本愿,然其位在其身,责无旁贷。削职、罚俸、思过之罚,皆依皇后所议,暂行处置。望其能以此为戒,日后若有功勋,再行叙用。”
他随即看向穆库什,惋惜瞬间被怒火取代。就是这个女人!这桩违背伦常婚姻的另一个牺牲品!她不仅未能谨守本分,竟教女无方,纵容出玷污皇室门楣的滔天大罪。身为和硕公主,糊涂昏聩至此,罪加一等。这桩强扭的婚姻及祸端,让皇太极对收继婚俗的反感达到顶点。
“然,对穆库什之惩处,皇后过于宽仁了!”皇太极声音陡然拔高,“穆库什!尔身为太祖之女,和硕公主,本应恪守本分,教导子女!然尔教女无方,昏聩失察,纵容宜尔哈行此混淆血胤、欺君罔上之滔天大罪!此乃动摇国本、玷辱皇室之重罪!尔之罪责,岂是区区罚俸禁足可赎?尔与图尔格之婚姻,本乃太祖权宜之策,悖于人伦。今因其女之罪,此段孽缘,当断则断!”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