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德八年的春风,终究未能吹散玉章心头的寒冰与躯体的沉疴。太医的汤药如同石沉大海,她的面色一日比一日苍白,精神却强撑着,不肯在孩子们面前流露半分软弱。
二月十五,难得一个暖阳天。玉章强打精神,让阿裕为她梳妆更衣,在坤宁宫暖阁接见娘家女眷。四嫂伊尔根觉罗氏带着亲手熬制的参汤,五嫂郭络罗氏则捧着几匹江南新贡的软烟罗,说是最适合做春衫。八弟妹兼表妹茉雅奇独自前来,眼圈红红的,显然来前已哭过一场。
“吴尔格今日当值?"玉章轻声问道,目光扫过茉雅奇身后。
茉雅奇连忙回话:"回娘娘话,那孩子今早在御前轮值,说是晚些时候再来给娘娘请安。"
正说着,宫人通传饶余郡王福晋纳喇氏带着女儿姬兰前来请安。纳喇氏一见玉章消瘦的模样就红了眼眶,却强撑着笑道:"娘娘,姬兰这丫头新学了首曲子,非要来弹给您听。"
玉章含笑看着这些至亲女眷,目光在姬兰身上停留良久。这个十五岁的姑娘,去年刚与吴尔格定了亲事。她突然开口:"茉雅奇,七嫂,本宫有个不情之请。"
众人屏息。
"让两个孩子这个月就完婚吧。"玉章的声音很轻,却让所有人都心头一震,"吴尔格已经十八,姬兰也及笄了。本宫怕是...撑不过这个春天了。若等到国丧..."
暖阁内霎时寂静。纳喇氏的眼泪夺眶而出,茉雅奇更是泣不成声。姬兰不知所措地绞着帕子,小脸煞白。
玉章招手让姬兰近前,轻抚她的发鬓:"好孩子,别怕。姑母只是想亲眼看着你们成亲..."
郭络罗氏声音洪亮,却带着明显的哭腔,"我这就回去准备贺礼!吴尔格那孩子我看着长大的,定要让他风风光光娶媳妇!"
傍晚时分,刚下值的吴尔格匆匆赶来。高大的少年侍卫甲胄未卸,跪在玉章榻前时,铠甲发出沉闷的声响。玉章将准备好的锦盒递给他:"这是姑母给你的,里面是一对玉佩,你与姬兰一人一块。"少年侍卫接过锦盒,伏在玉章膝头痛哭,“ 姑母,您一定要看着侄儿成亲..."
二月二十八,吴尔格与姬兰的婚礼如期在饶余郡王府举行。皇太极特准吴尔格休假三日,还赐下一柄御用腰刀作为贺礼。玉章虽不能亲至,却让舒华代她前往,带去了一对赤金镶东珠的项圈。
婚礼次日,新人入宫谢恩,穿着大红喜服的少年侍卫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新婚妻子,在玉章榻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玉章让人扶起他们,亲手为姬兰理了理鬓角,又对吴尔格说:"成了家就是大人了,要像你阿玛这般,既做得了国之栋梁,也当得好一家之主。"年轻的御前侍卫郑重点头,甲胄下的胸膛挺得笔直。待他们退下后,玉章望着小夫妻般配的背影,苍白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三月初一清晨,皇太极破天荒地推迟了早朝。他亲自端来铜盆,绞了热帕子,为玉章净面。玉章虚弱地靠在引枕上,看着铜镜中丈夫小心翼翼的动作,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陛下今日怎么得闲?"她轻声问,声音细若游丝。
皇太极没有回答,只是从梳妆台中取出一支螺子黛,他抬起玉章的下巴,专注地为她描画眉形。
"记得当年在赫图阿拉,第一次为你画眉……"皇太极的声音低沉温柔,"画得歪歪扭扭,被你笑话了半月。"
玉章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红晕:"那时陛下还是四贝勒……手上有拉弓的老茧,蹭得妾身脸颊生疼……"
铜镜中,帝王的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瓷器。玉章望着镜中丈夫已生斑白的鬓角,和自己憔悴的容颜,轻声道:"夫君画眉……越发好了……"
一滴泪突然落在她手背上。皇太极迅速别过脸去,喉结剧烈滚动:"朕……朕命人去给你熬药。"
玉章拉住他的衣袖:"再陪我……说会儿话……"
《守成疏要》被洛博会珍而重之地供奉在东宫书阁最深处,每日必阅。舒华接过宫务,虽偶有生涩,但玉章留下的手稿与日常提点如同明灯,让她迅速成长。
福临被玉章带在身边的时候更多了,小小的孩子懵懂地感受着母亲越来越轻的拥抱和越来越长的凝望。瑚图礼则开始学着管理自己名下的田庄账目。
三月初二夜里,玉章突然精神好了许多。她让阿裕取来妆奁,执意要亲自为皇太极梳头。那双曾经灵巧的手如今瘦得骨节分明,动作缓慢却依然细致,一下下梳理着丈夫浓密的黑发。
"记得那年陛下亲征归来,鬓角添了道疤……"玉章轻声说着,手指轻柔地抚过那道早已淡去的伤痕,"妾身吓得手抖,梳子都拿不稳。如今手是稳了,却没什么力气了……"
皇太极握住她微颤的手:"那次你哭得厉害,朕还以为伤得多重,结果照镜子才发现不过寸许。"
两人相视一笑,眼中都是对往事的眷恋。玉章正要为他束发戴冠,却突然咳嗽起来,帕子上又见猩红。皇太极慌忙要传太医,却被她轻轻拦住:"让妾身……再为您梳完这一次……"
烛光下,帝后的身影投在墙上,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赫图阿拉的小院里,那个意气风发的贝勒和他聪慧的福晋。
三月三,上巳节。坤宁宫庭院中皇太极和玉章在崇德三年亲手栽下的两株桃树,不知是得了女主人最后心血的滋养,还是天意使然,竟开得比往年都盛,灼灼其华,灿若云霞。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玉章的精神似乎也好了些,她靠在窗边的软榻上,让宫人将窗棂尽数打开。粉白的桃花瓣随风飘入,落在她盖着的锦被上,落在她苍白却依旧清丽的面颊旁。皇太极坐在榻边,握着她的手,轻声读着洛博会新呈上的关于在江南试行推广新稻种的奏疏。福临和瑚图礼安静地依偎在母亲身边,舒华则带着几个宫女,在稍远的地方,轻声细语地核对着内务府呈上来的用度。
一切都显得如此祥和,仿佛岁月静好。
"陛下..."玉章望着窗外纷飞的桃花,突然目光迷离地看向瑚图礼,"乌林珠……妹妹……你来了……"
殿内众人一怔,瑚图礼与早逝的额娘乌林珠确有七分相似,尤其是那双明亮的杏眼。小姑娘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强忍泪水握住姨妈的手:"姨妈,我是瑚图礼啊……"
玉章恍惚片刻,眼神渐渐清明,轻抚女儿的脸庞:"是了……我的瑚图礼……都这么大了……"她转向皇太极,虚弱地笑道:"这孩子,越长越像她额娘了……"
皇太极喉头滚动,想起那个难产死的女子,心中百感交集。舒华悄悄抹泪,她虽未见过乌林珠,却从玉章平日的只言片语中知道这位姨母对皇后的重要性。
"我少时读《庄子》,最喜'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如今才懂,有些牵挂...是忘不得的。"玉章的声音越来越轻。
皇太极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我不许你忘,更不许你走。"
玉章的目光开始涣散,"皇太极,你可还记得...我说过的姑射山仙子?肌肤若冰雪...乘云气,御飞龙..."她的手指轻轻划过皇太极的掌心,"妾此去...不过是归返洞天...他日桃花再开时...必在云深处候君..."皇太极将她的手贴在泪湿的脸颊:"那我就命人在昭陵遍植桃林……待我百年……你要认得路……"
阵剧烈的呛咳突然袭来,刺目的鲜血从她口中喷涌而出,染红了皇太极的衣襟。
"乌那希——"
"额娘!" 舒华再也忍不住,扑上前与洛博会一起抱紧了痛哭的瑚图礼和福临。殿内瞬间响起一片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惊呼。
皇太极肝胆俱裂,紧紧抱住玉章软倒的身体,嘶声大吼:"太医!快传太医!乌那希!乌那希你撑住!朕命令你撑住!"
然而,玉章的目光已经开始迅速黯淡下去,那喷涌的鲜血仿佛带走了她最后的气力。她的眼神最后掠过皇太极泪流满面的脸庞,嘴角微微扬起,似乎想对丈夫再说些什么,却终究没能说出口。
她的头,轻轻地靠在了皇太极的臂弯里。那只染血的手,无力地垂下。
窗外,满树桃花纷纷扬扬,如同下了一场粉白的雪。
坤宁宫的白幡在春风中猎猎作响,那两株帝后亲手栽植的桃树似乎感知到了女主人的离去,一夜之间落尽了繁华,只剩下光秃的枝桠刺向苍穹。
皇太极佝偻着背脊,仿佛被抽走了脊梁。他紧紧抱着玉章已经冰冷的身体,将脸埋在她的颈窝处,任谁劝说都不肯松手。整整两日一夜,他不饮不食,只是那样抱着,仿佛要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重新苏醒。直到瑚图礼和福临哭得几乎昏厥,两个孩子跪在地上抱着他的腿哀求:"阿玛,让额娘安息吧……"他这才如梦初醒,颤抖着松开手。
"让朕来。"他嘶哑着嗓子,亲自为妻子换上早已准备好的皇后朝服。那双握惯刀剑的手此刻抖得厉害,却执意要完成这最后的仪式。他小心翼翼地解开她寝衣的盘扣,为她擦拭身体,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醒她的安眠。当看到玉章背上那道为救他而留下的疤痕时,这位铁血帝王终于崩溃,伏在她身上痛哭失声。
最终,他为她系好深青翟衣的每一根丝带,又亲手为她戴上赤金点翠镶东珠朝冠。做完这一切,他俯身在她额前印下最后一个吻,这才允许内务府官员上前入殓。
洛博会强忍着巨大的悲痛,以太子之尊担起了治丧重任,他按照融合了满汉庄重之仪的规格操办。舒华哭肿了双眼,却展现出惊人的坚韧,她以准国母的姿态,安抚着同样悲痛欲绝的福临、瑚图礼,协调着内外命妇的哭灵吊唁,将后宫事务打理得一丝不苟。布木布泰更是如同失了主心骨,恸哭不止,却死死记着玉章最后的嘱托,紧紧看护着福临和瑚图礼。
消息传开,举国震动。京师的百姓自发地在门前挂起白幡,焚香遥祭。他们记得东西华门外救命的粥棚,记得城隍庙市平价的绸缎,记得通事官宣读《劝善书》时那温和而坚定的声音。那些受过"恤孤所"恩惠的孤儿,那些因新政而重获田亩、得以存活的流民,更是失声痛哭。远在蒙古草原的科尔沁、喀尔喀各部,快马送来哀悼的哈达和祭文。孔府衍圣公孔胤植亲笔写下情真意切的祭文,盛赞皇后仁德,哀叹文星陨落。江南归顺的大族,也纷纷遣使入京,表达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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